晨雾散尽时,三里坡镇口的青石板路上已响起此起彼伏的马蹄声。
十七座城的使者们裹着不同颜色的官服,捧着用红绸系好的木匣,站在油条摊前直搓手——那木匣里装着刚盖了十七方大印的《自治共约》,可他们更想亲手交给那位总叼着草叶炸油条的“首领”。
“油条真人可在?”穿墨绿官袍的南河县主簿踮脚往竹帘后望,腰间玉牌撞得叮当响,“我等奉城主之命,特来请首领过目共约……”
竹帘“唰”地被掀起半幅,谭浩顶着一头乱发探出来,围裙带子在脖子上绕了两圈:“说了多少回,没‘真人’没‘首领’。”他伸手捞过案板上的油漏子,“要交公约找玄箴,要商量事儿找诗雅,我这儿——”他晃了晃油漏子,“正备炸夜宵的面呢。”
话音未落,三个提着礼盒的修士“扑通”跪在摊前。
最前面的白胡子老者头顶还沾着晨露,竟是前日来讨教通下水道的雨部云使:“我等代十八村百姓求见!昨日山南村的娃们编了草环要送您,说您是比灶王爷还亲的神仙——”
“打住打住!”谭浩额头青筋跳了跳,转身就往后厨钻,却被林诗雅截住。
她抱臂倚着门框,素白道袍上沾了点面粉,嘴角却绷得死紧:“诸位可知,首领最烦的就是‘神仙’二字?”她指尖轻点南河县主簿的木匣,“《共约》里写得明白,自治要‘去神权,重民生’。”
白胡子云使慌忙爬起来,青鳞都急得泛了紫:“那……那该怎么称呼?”
“后勤主管。”谭浩的声音从后厨飘出来,带着点闷闷的气,“就说后勤主管忙着管油盐酱醋,没空当神仙。”
林诗雅忍了又忍,到底没绷住,眼尾微微上挑:“诸位可设本地议事堂,重大事务三日一报,物资调配统一走‘民生账本’系统——至于见主管?”她抬手指向挂在檐下的铜铃,“抱歉,他今天值班炸宵夜,铃不响,不见客。”
使者们面面相觑,最终抱着木匣往议事堂去了。
林诗雅转身掀帘,正撞见谭浩蹲在灶前鼓捣蜂窝煤,额角沾着黑灰:“你啊……”她抽了张草纸递过去,“就不怕他们觉得你架子大?”
“架子大总比被供在神龛上强。”谭浩抹了把脸,草纸立刻成了大花脸,“前世当社畜时,最怕领导拍肩说‘这项目就靠你了’,现在倒好,换群古人来拍肩说‘这天下就靠你了’。”他戳了戳烧得通红的煤块,火星子“噼啪”溅起,“再说了……”声音突然低下去,“被捧着的人,最后都得被架在火上烤。”
林诗雅一怔。
她望着谭浩蹲在灶前的背影,忽然想起半月前他蹲在井边教云使通下水道的模样——那时他卷起袖口,手指沾着淤泥,却笑得比晒谷场上的孩童还开心。
原来他不是怕麻烦,是怕这麻烦会把他从“谭浩”变成“某某真人”,变成所有人眼里的符号。
“叮——”檐下铜铃突然轻响。
玄箴掀帘进来,手里攥着叠皱巴巴的纸:“联席会议要开始了,各地代表为防御阵法的事儿吵得掀桌子,您看……”
“关我什么事?”谭浩头也不回,“他们爱吵就吵,吵累了自然知道该商量什么。”他抄起面杖开始揉面,面团在案板上发出“噗叽”的声响,“倒是你,把我列的清单捎过去——粗盐两百斤、棉布三百匹、识字课本五百册。”
玄箴低头看手里的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行字,还沾了块油点子:“这……这算什么?”
“算考题。”谭浩揪下块面剂子,“如果他们连百姓的盐罐子、娃的课本都管不明白,还谈什么防御阵法?”他突然抬头,眼里闪着点狡黠的光,“对了,你跟诗雅说,解释的时候加一句——他说,真正的力量,是让每个孩子冬天有袜子穿。”
林诗雅的耳尖瞬间红了。
她接过清单时,指腹轻轻蹭过“袜子”两个字,想起前日在巷口遇见的小丫头,那孩子冻得通红的脚腕上,正套着她连夜织的粗布袜。
联席会议的吵闹声从议事堂飘过来。
谭浩揉面的手顿了顿,侧耳听了听,突然笑出声:“你听,那老城主又拍桌子了,说‘仙门传承不可废’。”他把面剂子甩得“啪啪”响,“等诗雅念完清单,看他们还拍不拍得下去。”
事实比谭浩想得更快。
当林诗雅展开那张沾着油点子的清单,念出“粗盐、棉布、课本”时,会场上的争吵声像被掐断的琴弦,突然静了。
南河县主簿捏着木匣的手在发抖,老县令扶着桌案站起来,眼眶通红:“五十年了,第一次有人问我百姓冷不冷。”
深夜,谭浩蹲在井边洗锅。
月光落进井里,把他的影子揉碎在水面。
远处传来议事堂的灯火,影影绰绰的人影还在走动——大概是代表们在重新誊写共约,把“防御阵法”那页换成了“冬衣配额”。
“哗啦——”谭浩把锅往井里一沉,水珠溅在脸上,凉丝丝的。
他仰起头,突然愣住。
满天星斗不知何时流转起来,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弄着,竟排列成一条巨大的光带,银亮的星子组成一行字:“感谢后勤主管,今年秋收增产三成。”
“谁又偷偷改规则啊……”谭浩挠了挠头,随手抓把井水往天上一扬。
水珠划过夜空的瞬间,星光突然散作漫天萤火,金绿色的光点飘飘荡荡,落进田间地头,落进农家的瓦檐下。
而在极远的虚空裂隙深处,那九道曾欲降世的血痕早已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枚青铜印,印纽雕着九条盘龙,此刻正被一股无形之力推着,歪歪扭扭地穿过层层云霭。
它擦过月亮的边缘,撞碎了一朵积雨云,最后“咚”的一声,砸进小镇东头的垃圾堆,压扁了一只还沾着油星的铁桶。
谭浩没听见那声闷响。
他擦着锅站起来,裤脚沾了块泥,却浑不在意。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他伸了个懒腰,哼着跑调的小曲往油条摊走——明天要炸糖糕,得早起发面。
垃圾堆里的青铜印在夜色中泛着幽光。
它压着的铁桶上,还粘着半块没擦净的油垢,在月光下闪着微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