饼香混着晨雾飘向山巅,残像碎裂的眼里,落进第一粒饼渣。
要我说,该把那油条真人的像供起来!人群里突然炸开一嗓子。
说话的是个系着靛青围裙的老丈,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葱油饼,昨儿我家小孙儿饿了三顿,是天上掉的饼救的急!
供神?斜刺里挤进来个挎竹篮的妇人,鬓角沾着草屑,前年雷神庙收香火钱,我家卖了半亩地才凑够!
现在神仙不管事了,还供个甚?她手指戳向满地碎石,要我说,把星辰仙宗的真人请回来,他们修了上千年道,总比咱们懂规矩!
放屁!个穿粗布短打的少年梗着脖子往前挤,裤脚还沾着泥,上个月仙宗收税,我爹交不起,被他们的弟子用剑鞘抽得躺了半月!他踢了踢 神 仙断腿,神仙?
神仙连自个儿庙都保不住!
争吵声像滚进热油的豆子,噼啪炸得人耳朵发疼。
有人撸起袖子要推搡,有人扯着嗓子喊别动手,碎砖堆旁的老槐树被挤得沙沙响,几片枯叶扑簌簌落进人群。
林诗雅立在残像基座搭的石台上,月白裙裾被晨雾浸得发潮。
她指尖微蜷,刚要开口,忽闻一阵走调的哼声从坡下飘来——早起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谭浩晃着膀子走上坡来,左手拎个破木箱,右手叼根狗尾巴草,青灰色常服下摆沾着几点油渍,倒像是刚从灶房偷溜出来。
九皇子?老丈先喊了一嗓子,人群霎时静了半分。
谭浩把木箱往地上一墩,一声惊飞了枝头麻雀。
他弯腰拍开锁扣,胳膊肘往箱口一撑:都凑近些看。
哗啦——
发霉的借条、断成两截的木尺、打了补丁的旧鞋、半块焦黑的玉符,还有几页边缘卷起的旧账纸,全堆在晨雾里。
别争了。谭浩弯腰捡起块碎玉符,对着光吹了吹,以后这儿不拜神,也不拜我。他指尖点了点最上面那本蓝布封面的本子,封皮上《东域自治试行条例·第一号》几个字被磨得发毛,就放这个——民生账本。
人群里响起抽泣声。
老丈凑近些,眯眼瞅那本子:这...这上面记的是我家上月借王屠户半吊钱?
还有我家西头田埂塌了!挎篮妇人突然拔高声音,手指戳着内页某处,我前日跟里正说过,他说等秋粮收了再修!
王寡妇家鸡被黄鼠狼叼走三次。玄箴不知何时挤到近前,他穿着粗布短打,袖口还沾着洗不净的灶灰——这原是星辰仙宗执律使的衣裳,如今倒像个地道的庄稼汉。
他翻账本的手顿住,抬头时眼底翻涌着惊涛,你拿这玩意儿治国?
谭浩蹲下来,随手从木箱里摸出截炭笔,在旁唰唰写了行小字:建议发放捕鼠夹五副,经费从明日油条利润中支出。他吹了吹炭灰,抬头时眼里漫着笑:以前神仙管天,皇帝管地,现在天不管了,地也不能乱。
总得有人记清楚——谁饿了,谁累了,谁想翻身。
话音未落,那行小字突然泛起暖黄微光,像被谁蘸了晨曦的颜料。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一声脆响——王寡妇家门口的老槐树下,五副油光水滑的铁夹正闪着银光,夹齿上还挂着新鲜的木屑。
我的个老天爷!王寡妇挤开人群冲过去,蹲在夹前直搓手,昨儿夜里还愁着要拿草绳套黄鼠狼,这...这是天上掉的?
玄箴的手重重按在账本上,指节发白。
他忽然想起三日前,自己还是仙宗执律使,站在同样的位置,用仙法劈碎了这尊吃了百年香火的神像。
那时他以为,打破神权便是终结;此刻才明白,打破的不过是块石头,真正的开始,是眼前这个叼着草、用炭笔写规则的男人,在碎砖堆里埋下的一粒种子。
这不是账本。玄箴抬头时,喉结动了动,是...新的天道。
人群里炸开嗡嗡的议论。
老丈摸着捕鼠夹直咂舌,少年蹲在地上翻账本,妇人拽着里正的袖子直晃:快记我家田埂的事!谭浩被挤得直往后退,后背抵上残像基座,索性往地上一坐,掏出怀里的糖糕啃起来。
九皇子,我家闺女要嫁隔壁村,桥断了过不去!
我家牛棚漏雨,能记上不?
那啥...昨儿李二偷了张三家的葱,能记吗?
谭浩被问得直揉太阳穴,抬头正看见林诗雅站在石台上,月白裙角被风掀起一角,眼底的冰碴子早化了,倒像是浸了杯温茶。
他把糖糕往嘴里一塞,含糊道:诗雅,帮个忙?
林诗雅垂眸望着台下攒动的人头,忽然轻笑一声。
她提起裙裾走下石台,从玄箴手里接过账本,执起谭浩扔在地上的炭笔:先记桥的事,要青石板的,宽三尺。
得嘞!少年立刻挤过来帮忙翻页,我帮着磨墨!
晨光漫过三里坡时,账本上的字迹越来越密,像春天抽芽的藤蔓,顺着纸页爬向四方。
残像的碎眼里,不知谁放了块热乎的糖糕,甜香混着墨香,飘进每一道被晨雾浸透的褶皱里。
夜来得悄无声息。
林诗雅坐在竹窗下,案头点着盏豆油灯,账本摊开着,墨迹未干。
她执起狼毫要誊抄今日新增的条目,指尖忽然一凉——一页空白纸从账本里滑出来,纸面浮起血色纹路,竟是西域某城的村民按的红手印,密密麻麻像片血梅:求纳入自治体系,愿交三成粮作公粮。
胡闹。林诗雅皱起眉,刚要提笔批注,门一声被推开。
谭浩晃进来,手里端着碗凉茶,发间还沾着草屑:又遇到冒牌的了?
你怎么知道?林诗雅抬头,就见他把凉茶往纸上一泼。
茶渍迅速晕开,在血色纹路里漫成一枚朱印,上书已验真伪四个小字。
前儿有个南境的村子,用猫爪按了二十八个红印冒充民意。谭浩一屁股坐在她对面,翘起二郎腿,加个验证码嘛,不然谁都能冒充民意。
林诗雅望着那枚朱印,忽然笑出声:所以...你现在不是神,是文书官?
比神仙靠谱。谭浩打了个哈欠,伸手去扒拉账本,至少我不收香火钱。他的手指扫过王寡妇家鸡案,那行字又泛起微光,远处传来的一声——是捕鼠夹扣住了黄鼠狼的尾巴。
窗外,一轮明月悬在中天。
千里之外,一座千年古庙的飞檐突然发出的轻响。
碎瓦坠地时,庙里的老和尚正蹲在灶前添柴,锅里煮着刚收的新米,没人抬头看天。
第二日清晨。
谭浩的油条摊前异常安静。
他支起油棚,望着空落落的长凳直纳闷——往常这时候,早该有老丈端着粗瓷碗来要豆浆了。
啪嗒。
一粒石子砸在他脚边。
谭浩抬头,就见远处官道上尘土飞扬,像条黄色的龙,正卷着晨雾往三里坡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