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并非无声,而是那种被厚重合金、层层能量屏障和深埋地底的岩层过滤后,剩下的、仿佛连时间都凝固了的、令人窒息的沉闷。空气在循环系统中发出微不可闻的嘶嘶声,仪器指示灯规律地闪烁着幽绿或暗红的光点,除此之外,便是自己心跳和血液流动的、被无限放大的轰鸣。
这里是被重新命名为“方舟”的GURc深层地下基地。不再是主动出击的“摇篮守卫”,而是一座被动的、永恒的“观测站-隔离区”。一座漂浮在苏醒巨兽巢穴之上的、绝望的钢铁囚笼。
林薇躺在最高规格的监护室内,处于药物维持的深度休眠中。她眉心的幽蓝印记稳定地散发着微光,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也是连接地底那个存在的唯一可视通道。周围的生命监测仪描绘着平稳的曲线,但每一个细微的波动,都牵动着整个“方舟”紧绷的神经。她是“方舟”存在的唯一理由,也是最不稳定的炸弹。
“雨燕”和“旅鸫”被赋予了新的身份——“方舟”安全顾问。名义上拥有一定的权限,实则处于严密的监控之下。他们的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制,通讯被完全管制,每一个操作都在“牧羊人”及其核心团队的注视下进行。他们是囚徒,也是被绑在这艘“方舟”上的船员,无法逃离,只能随着这艘船一同驶向未知的、很可能充满风暴的未来。
“旅鸫”每日进行着机械的巡逻和设备检查,眼神锐利如鹰,肌肉时刻紧绷,仿佛随时准备应对来自任何方向的袭击。他的沉默比以往更加厚重,像一块被压抑到极点的燧石。
“雨燕”则将自己埋没在浩瀚的数据海洋中。他拥有访问“方舟”庞大数据库和实时监测“种子”能量读数的权限——这是“牧羊人”出于“充分利用资源”和“共同维持稳定”的考虑,也是一种更高级的监视和利用。他日夜不停地分析着“种子”进化后的能量特征、林薇休眠状态下的神经活动模式,以及……试图从海量信息中,寻找那一丝来自外界、“燕群”可能再次传来的微弱信号。
希望渺茫如星尘,但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日复一日,压抑的平静持续着。地底的“种子”如同吃饱后蛰伏的洪荒巨兽,能量读数维持在一个极高的、却异常平稳的水平,没有任何主动的异动。它似乎默许了“方舟”的存在,只要“摇篮”保持宁静。
但这种平静,更像暴风雨前的死寂。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牧羊人”变得更加沉默和难以捉摸。她大部分时间待在自己的指挥中心,透过巨大的观察窗,凝视着下方那片代表“种子”巢穴的、散发着微弱能量辉光的深邃黑暗。她的眼神中不再有最初的震惊或恐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麻木的凝重,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仿佛在筹划着什么的锐利光芒。
她偶尔会召集“雨燕”和“旅鸫”,听取他们的“观测报告”,但讨论仅限于技术层面,绝口不提“燕群”或任何外部信息。她像一位看守着潘多拉魔盒的祭司,谨慎地维持着危险的平衡。
这天,“雨燕”在例行分析林薇的脑波数据时,发现了一个极其细微、但持续存在的异常模式。在深度休眠的背景下,她的某些特定频段的神经活动,会出现周期性的、极其微弱的同步增强,这种增强模式……与地底“种子”能量场中某种极其隐蔽的、类似“背景辐射”的低频波动,存在着惊人的谐波共振!
这不是意识层面的活动,更像是……某种更深层的、近乎本能的、无意识的信息交换?就像两个连体的生命体,即使主体沉睡,其基础的生理节律仍在相互影响、同步!
这个发现让“雨燕”后背发凉。林薇与“种子”的连接,远比他们想象的更深入、更底层!药物和休眠只能压制她的显意识,却无法切断这种根植于生命本源的联系!
他立刻将这一发现加密标记,准备向“牧羊人”汇报。然而,就在他整理数据时,他的个人终端(一个经过他高度改装、理论上已被“方舟”网络隔离的备用设备)的底层缓存区,突然接收到一段极其短暂、能量强度低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经过多重混沌加密的数据包!
数据包没有任何来源标识,仿佛凭空出现。其加密方式,与他之前收到的“燕群”信息碎片,高度同源!
“雨燕”的心脏猛地一缩!他强压住激动,不动声色地启动了预设的、最深层的解密程序。
解密过程缓慢而艰难,数据包在传输过程中似乎受到了严重干扰和衰减,内容支离破碎。
最终,屏幕上只显示出几个断断续续的词语和一幅极其模糊、扭曲的星图片段:
【…墙…非实…相位…钥匙…共鸣…】
【…警惕…“牧羊人”…非唯一…守望者…】
【…“夜莺”…苏醒…等待…接触…】
以及一个不断闪烁的、比之前更清晰的雨燕轮廓徽标!
信息量巨大,却如同雾里看花!
“墙”指的是“寂静之墙”?“非实”和“相位”暗示它并非物理存在?“钥匙共鸣”是指林薇和“启蒙序列”?
“牧羊人”非唯一守望者?还有别的势力在窥伺?“夜莺”是谁?新的联系人?如何接触?
无数疑问瞬间充斥“雨燕”的大脑。他迅速销毁了解密痕迹,将残存的数据碎片加密隐藏在最深处。
“燕群”果然在行动!他们有能力突破“方舟”的封锁传递信息!但信息如此残缺,风险极高。
就在“雨燕”沉浸在破解信息的震惊与思考中时,刺耳的警报声突然响彻整个“方舟”!
不是来自地底的警报,而是来自外部环境监测系统!
“报告!检测到基地上方三公里处,出现高强度、短持续性的空间扭曲信号!信号特征……与之前第三方入侵者的墨绿色能量签名部分吻合!但强度弱得多,且瞬间消失!”
控制室内瞬间大乱!
“又是它们?!”“旅鸫”瞬间进入战斗状态,冲向武器架。
“牧羊人”脸色剧变,冲到主控台前:“信号源具体位置?是否有入侵迹象?”
“信号源无法精确定位,似乎进行了超高速空间跳跃!基地外部屏障未受攻击,内部未检测到入侵能量残留!”
虚惊一场?还是一次……侦察?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第三方势力并未放弃,它们还在附近徘徊!这次只是侦察,下次呢?
更令人不安的事情发生了。
几乎在外部空间扭曲信号消失的同一时间——
地底监测屏上,那一直平稳的“种子”能量读数,毫无征兆地产生了一个极其短暂、却异常尖锐的脉冲峰值!仿佛沉睡的巨兽被某种细微的、却令它极度不悦的“噪音”惊动,下意识地抖动了一下身体!
脉冲转瞬即逝,能量读数迅速恢复“平静”。
但这一下脉冲,却让整个“方舟”的温度仿佛骤降了十度!
“它……感知到了……”“雨燕”声音干涩。即使隔着厚厚的岩层和屏障,“种子”依然能敏锐地察觉到那些“异物”的靠近!它的“宁静”是如此的脆弱!
“牧羊人”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她死死盯着地底读数,又看了看外部警报记录,眼中闪烁着极度危险的光芒。她按下通讯器,声音冰冷如铁:
“启动‘净化协议’一级预案。所有外部监测单元功率提升至最大。授权使用被动式深空扫描阵列,对信号消失区域进行持续扫描。一旦发现任何可疑信号源,无需警告,立即启动区域性空间扰动炸弹进行驱离!重复,无需警告!”
区域性空间扰动炸弹!这是一种威力巨大、能制造局部空间乱流、摧毁一切跃迁物体的战略性武器!GURc为了维持“摇篮”的宁静,已经不惜采取最极端的威慑手段!
“雨燕”和“旅鸫”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骇然。局势正在滑向更危险的边缘。
警报解除,基地再次恢复令人窒息的“平静”。但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感有增无减。
“雨燕”回到自己的工作站,心情无比沉重。外有强敌环伺,内有苏醒的“神明”,而他们被困在这座孤岛般的“方舟”上,与外界唯一的联系微弱而危险。
他下意识地调出了林薇的实时脑波监控画面。
突然,他猛地愣住了!
就在刚才外部警报响起、“种子”能量脉冲出现的那几秒钟里……林薇那原本平稳的、处于深度休眠的脑波图谱上,代表深层潜意识活动的区域,竟然也同步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但清晰可辨的波动!
这个波动的形态……并非恐惧或痛苦,反而更像是一种……被动的、无意识的……识别与记录?仿佛她的深层意识,在休眠中,依然无声地“看”到了外部和地底发生的一切,并将其烙印在了某个角落?
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想法,如同闪电般划过“雨燕”的脑海——
如果林薇的深层意识,因为与“种子”的深度绑定,变成了一个……被动的、高灵敏度的“事件记录仪”?那么,她是否可能……在无意识中,记录下了之前第三方入侵者……或者更早的、某些不为人知的事件……的……信息碎片?
比如……“寂静之墙”的线索?或者……“守墓人”想传达的真正信息?
这个想法让他不寒而栗,又激动万分。
他立刻开始回溯更早的监控记录,寻找林薇脑波与外部异常事件可能存在的关联模式。
几个小时不眠不休的分析后,他有了一个更惊人的发现:在之前“守墓人”被劫持、以及更早“萌芽仪式”基地被“吞噬”等几个关键时间点,林薇的深层潜意识脑波,都出现了类似的、极其隐晦的异常波动模式!这些波动似乎与事件发生时逸散的特定能量频谱存在某种……难以解释的纠缠效应!
难道……“启蒙序列”与“种子”的深度结合,让林薇的意识在某种层面上,成为了一个能被动接收并存储周边重大能量事件信息的……活体黑匣子?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唤醒她,或者以某种安全的方式读取她潜意识中存储的信息,是否就能揭开许多谜团?包括……“寂静之墙”的秘密?
但如何做到?唤醒她的风险极大!而读取潜意识……这几乎是禁忌的技术!
就在这时,他的私人终端再次传来极其微弱的震动。又一个残破的数据包,比上一次更零碎:
【…危险…读取…需…‘梦境编织者’…设备…在…‘方舟’…旧库…b-7…】
【…‘牧羊人’…知晓…但…禁用…】
【…‘夜莺’…信号…下次…接触…】
信息再次中断。
“雨燕”握着终端的手,微微颤抖。
“梦境编织者”?“方舟”旧库b-7?“牧羊人”知晓但禁用?
“燕群”不仅知道“方舟”的内部结构,甚至知道这里封存着某种能安全读取潜意识的神秘设备?而“牧羊人”……她故意隐瞒了这一点?
“夜莺”……下一次接触……
希望与危险,如同双生藤蔓,在这座寂静的“方舟”深处,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