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的广州,雨倒是停了,但空气里那股黏糊糊的潮气还在。
吴桥从码头下来,没坐轿,只带了两个随从,低调地往城里走。
街上还是老样子,卖鲜鱼的、卖荔枝的、卖洋货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路过一家茶楼时,吴桥瞥见二楼窗口坐着几个人,其中有个穿着市舶司服饰的——是李凤手下的爪牙。
他没停步,继续往前走。
吴家老宅在城西,不算太大,但位置好,闹中取静。
吴桥到的时候,父亲吴敬山已经在书房等着了。
“爹。”
吴敬山放下手里的账本,打量儿子:“瘦了,也黑了。北边的事办完了?”
“办完了。”吴桥坐下,自己倒了杯茶,“日本那边,捅了丰臣秀吉的老窝。咱们的人现在在往回撤。”
吴敬山沉默片刻:“动静是不是太大了?朝廷那边……”
“朝廷现在顾不上。”吴桥摇头,“朝鲜战事正紧,万历皇帝眼里只有辽东。至于日本那边,丰臣秀吉吃了这么大亏,要么撤军,要么拼命——不管哪样,短期内都顾不上咱们。”
“那你这次回来是?”
“搬家。”吴桥放下茶杯,“全家搬去大员。”
吴敬山手一抖:“这么急?”
“不急不行。”吴桥压低声音,“李凤最近动作越来越明显,还有陵水的力量在大明周边活动迹象越来越多,虽顶着苍梧国的名头,但难免不会被有心之人调查。锦衣卫可能已经开始调查苍梧国了。为避免夜长梦多,还是尽早转移为好。还有王家……”
“王家怎么了?王乃山与我算是至交,况且你与王妍还有婚约?”
“一纸婚约可比不上利益。”吴桥冷笑,“王乃山这人是个纯粹的商人,在绝对诱人的利益之下,没有人不动心。我已经查到他跟李凤勾搭上了,想干什么,不言而喻。”
吴敬山眉头紧锁:“王家……咱们这些年没亏待他们啊。日本的生意,借了他们的船,可分红一分没少。他们还想要什么?”
“人心不足。”吴桥站起身,走到窗前,“爹,收拾东西吧。五天后有船,直航大员。外公和舅舅那边,我去说。”
肇庆府,林家老宅。
林仲元今年七十有三,身子骨还硬朗,就是耳朵有点背。
他拄着拐杖,站在祖祠前,看着里面一排排的牌位,久久不语。
吴桥站在他身后,没催。
许久,林仲元才转过身,声音沙哑:“一定要走?”
“外公,不走不行。”吴桥扶他在石凳上坐下,“李凤在广东一手遮天,他要整咱们,防不胜防。锦衣卫应该也在调查苍梧国。不得不防,去了大员,那是咱们的地盘,天高皇帝远。”
“可这是祖宅啊……”林仲元看着这座住了三代人的宅子,“你外婆就葬在后山,我走了,谁给她扫墓?”
吴桥心里一酸。他知道外公舍不得。林家虽然不算大富大贵,但在肇庆也是有名有姓的乡绅,祖产、祖坟都在这里。
“外公,等风头过了,咱们还能回来。”他只能这么安慰。
“风头什么时候能过?”林仲元苦笑,“也罢,咱爷孙谋划了几年,手里的利益有多大,哪怕是朝廷得知都会惦记。那就走吧。”
正说着,舅舅林崇文被人搀扶着走过来。他今年四十出头,但看着像五十多,脸色苍白,走几步就喘。
“桥儿来了。”林崇文声音很轻。
“舅舅。”吴桥连忙扶他坐下。
林崇文小时候得过一场大病,烧了三天三夜,虽然命保住了,但落下病根,身子一直弱。
吴桥不是没找过名医,但都说这是先天不足加上后天损了元气,只能慢慢调养。
“听说你要带我们走?”林崇文问。
“是。”吴桥点头,“去大员,那边气候暖和,对舅舅的身体也好。”
林崇文摇摇头:“我这身子,去哪儿都一样。只是……”他看向父亲,“爹,您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
“我折腾什么?”林仲元瞪眼,“我还能活几年?我是担心你们!崇文你这身子,万一路上……”
“路上有船医随行,我特意安排的。”吴桥赶紧说,“大船,稳当,不比在陆上颠簸。”
三人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林仲元长叹一声:“罢了。我这把老骨头,死哪儿不是死?不能拖累你们。”
他拄着拐杖站起来,看着祖祠:“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子孙林仲元,今日要背井离乡了。不是我不想守祖业,是……是这世道不容啊。”
他弯腰,深深一躬。
吴桥也跟着鞠躬。他心里愧疚,如果不是自己这些年动作太大,外公一家本可以安安稳稳在肇庆养老。
但现在说这些没用。只能向前看。
五天后,珠江口吴家的一个小码头。
吴家、林家的家眷陆续上船。
女眷们蒙着面纱,走得匆匆;孩子们不懂事,还兴奋地跑来跑去;下人们抬着箱子,一箱箱往船上搬。
吴桥站在码头上,看着这一切。
父亲吴敬山扶着母亲,正在跟广州府的几名大管事交代。
“老爷,都清点完了。”管家过来禀报,“一共一百二十七口,行李三百箱。贵重物品都装在底舱,派人日夜看守。”
“嗯。”吴桥点头,“路上小心。到了大员,有人接应。”
“您不一起走?”
“我还有事要办。”吴桥看向远处,“李凤和王家那边,得留个尾巴。”
正说着,一匹快马飞奔而来。马背上跳下个汉子,是审计局在福建的赵四。
“主公,急报!”赵四满头大汗,递上一封信。
吴桥拆开,快速浏览。脸色渐渐沉下来。
信里说,福建王家最近动作频繁,大量资金流向暹罗。
而且,王乃山最近接见了一个神秘客人,审计局的人费了好大劲才打听到——那人姓陈,以前在吴家干过。
“二叔,还有陈阿大……”吴桥攥紧信纸。
这两个叛徒,消失大半年,居然跑到暹罗去了?还跟王家勾搭上了?
“还有。”赵四压低声音,“咱们在暹罗的眼线回报,吴敬水在那边混得风生水起,跟暹罗一个叫披耶·颂汶的官员搭上了线。现在他们在暹罗开了商行,专做香料、象牙生意——用的,都是以前吴家的路子。”
吴桥眼神冰冷。他早该想到的。这背后必然有自己那位二叔的手笔,吴敬水操持吴家生意多年,对吴家的生意门清。
叛逃之后,肯定要另起炉灶。只是没想到,他居然能找到王家。
“继续盯,让暹罗那边混进去,”吴桥把信撕碎,扔进海里,“查清楚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是!”
赵四上马走了。吴桥看着海面,心里那股不安越来越重。
二叔啊,你跟王家想干什么?仅仅是做生意?不可能。
不然,为何要勾结李凤针对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