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早上之后,陆沉整个人都变了。
他不再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虽然还对外称病,但会陪着林小鱼在院子里散步,偶尔还指点她几招防身功夫。
他眉宇间的冷硬还在,可看着林小鱼的时候,眼神总是很暖。
府里的气氛轻松了不少,但林小鱼心里却不敢放松。
她知道三皇子不会就这么算了,陆沉现在越是平静,背后谋划的事情就越大。
这天下午,林小鱼坐在走廊下,面前摊着一张长长的礼单。
这是管家为她明天拜访福慧长公主准备的。
她看着单子上的玉如意、东珠簪,用笔在纸上乱画着圈圈。
长公主什么好东西没见过,送这些真的合适吗?她对京城这套送礼的规矩一点头绪都没有。
翠儿在一旁帮她捶腿,小声嘀咕着京城里哪家的点心有名。
就在这时,管家领着个小厮快步走了进来。
那小厮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青布衫,看着很机灵,一看见林小鱼就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夫人,德顺给您请安了。”
是田二井身边那个叫德顺的小厮。
“你家公子有什么事?”林小鱼问。
德顺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小心的打开,里面是一片晒干的大菌子,形状有点像耳朵。
菌子上面用墨笔画了个愁眉苦脸的小人,旁边还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愁成菌干,速来解忧。
林小鱼看着那丑得有点好笑的画,忍不住笑了。
也只有田二井能想出这种法子。
“我们家公子说,这叫解忧菌,是南疆来的稀罕东西。他说夫人您最近肯定用得上,让您赶紧去知味轩后院,他备好了上好的解忧汤。”
德顺一本正经的说着,眼睛里却全是笑。
林小鱼跟陆沉说了一声,换了身家常衣服就出了门。
知味轩还跟以前一样生意火爆,周掌柜一看见她,就满脸堆笑的亲自迎上来,把她带到后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有一扇通往地下的暗门。
“夫人,公子在下面等您。”
林小鱼顺着窄窄的石阶走下去,一股凉气扑面而来,跟地上的闷热完全不同。
空气里混着干货的咸味、香料的辣味还有一股土腥味。
地下空间很大,一点也不潮,墙上嵌着拳头大的夜明珠,把四周照得很亮堂,像个大宝库。
四周的架子上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和奇怪的食材。
一些食材用厚冰镇着,散发着寒气;
一些被串起来挂在房梁上;
还有些泡在颜色奇怪的液体里,咕嘟咕嘟的冒着泡。
田二井正蹲在一堆东西前面,他那件月白色的长袍下摆蹭了一片灰,他也没在意。
他正专心的用一把小银刀,处理一个黑乎乎、长满疙瘩的东西。
“你可算来了。”田二井头也没抬,“再不来,我这坛醉八仙就要被我一个人喝完了。”
林小鱼走过去,好奇的看着他手里的东西:“这是什么?长得跟个泥疙瘩似的。”
“松露,黑的。”
田二井把那东西凑到鼻子下面闻了闻,一脸陶醉,“好东西。可惜今年雨水不好,个头小了点。不过配上我新弄来的这坛三十年陈酿,也算凑合。”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领着林小鱼往里走。
地窖深处,摆着一张小小的矮桌和两个软垫,桌上温着一壶酒,还有几碟精致的小菜。
“坐。”
田二井给她倒了杯酒,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晃动,“尝尝,我拿我爹的私藏换的。”
林小鱼没动酒杯,只是看着他:“你叫我来,不是只为了喝酒吧?”
田二井嘿嘿一笑,桃花眼弯了起来:“当然不是。我就是看你这几天肯定愁得饭都吃不下,特意叫你来我这宝地散散心。”
他指了指周围的架子,“看看,这些可都是我的宝贝,能进我这地窖的,除了我,就只有你了。陆沉那家伙都不行,他会说我玩物丧志。”
林小鱼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架子上确实都是些稀罕物。
有比人还高的鱼干,有颜色鲜艳的毒蘑菇标本,还有一罐子泡着蝎子和蜈蚣的药酒,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你这爱好,还真特别。”
“这你就不懂了。”田二井拿起一个干巴巴的海星,在手里抛了抛,“京城里的人,个个都喜欢装,装清高,装深沉,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可你看我这些宝贝,长得奇形怪状,有的还有毒,但它们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实在。”
他放下海星,又走到一个大瓦缸前,掀开盖子。
一股更浓更复杂的味道冲了出来。
林小鱼凑过去一看,里面是各种菌菇、干菜、腊肉混在一起发酵。
“这是做什么?”
“烩菜,佛跳墙的祖宗。”
田二井拿起一把长勺搅了搅,瓦缸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你看,这里面什么都有,山珍、海味、昂贵的火腿,还有不怎么值钱的干笋。闻着乱七八糟,吃起来却是一个味道。”
他忽然停下动作,转头看着林小鱼,神情难得的认真起来。
“小鱼,京城这地方,就跟我这锅杂烩差不多。看着一团和气,底下什么货色都有。三皇子就是那块肥肉,想占着最好的味儿。太子是那块嫩豆腐,想把所有味道都调和了,又怕自己被搅碎。陆沉是那根硬骨头,撑着这锅汤,不让它散架。至于那些文官,就是这些菌菇干菜,墙头草,哪边火大就往哪边倒。”
林小鱼静静的听着。
田二井这番话,把复杂的局势说的明明白白。
“那我呢?”她忍不住问,“我是什么?”
田二井笑了,他盖上瓦缸的盖子,走到她面前,直视着她的眼睛。
“你?你什么都不是。”
林小鱼愣住了。
田二井的语气很认真:“你不在锅里。你是那个在灶下烧火的人,是那个往锅里撒盐的人。你看着不起眼,却能决定这锅汤最后的味道。”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眼神却很亮。
“小鱼,你记住。在京城,你不用学他们那套虚情假意。你最大的好处,就是你够真。你的喜怒都放在脸上,对人好就是掏心掏肺的好。那些戴着面具过日子的人,就怕你这样的人。因为他们看不透你,也算计不了你。你的真,就是你的武器。”
这番话点醒了林小鱼。
她想起之前为了送礼的事发愁,担心自己不懂京城的规矩,会给陆沉拖后腿,融不进这里。
她甚至想过,要不要也学着变得有心机一点,学着说那些场面话。
可田二井告诉她,不必。
她就是她,那个从边关来的,会做饭,会笑的林小鱼。
陆沉爱上的,就是这样的她。她没必要为了迎合别人,变成自己都讨厌的样子。
想通了这一点,林小鱼感觉呼吸都顺畅了。
她挺直了背脊,整个人看起来都不一样了。
林小鱼拿起桌上的酒杯,对着田二井举了举,眼神又亮又稳。
“谢了,我的朋友。”她仰头就把杯里的酒喝干了。
辛辣的酒顺着喉咙滑下去,烧得心里暖烘烘的,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也一扫而空。
“这就对了嘛!”
田二井看她眉眼都舒展开了,也跟着高兴,拿起筷子夹了个黑乎乎的东西放进她碗里,“来,朋友,尝尝我新得的宝贝,油炸水蟑螂,嘎嘣脆,补得很!”
林小鱼低头看向碗里。
那是一只被炸的油亮的虫子,腿脚和触须都根根分明,还在滋滋的冒着油泡。
她刚刚才鼓起来的勇气,一下子就没了。
地窖里,传出了一声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