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图书馆的“不期而遇”（扩写）
秋日的上午，阳光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慷慨地泼洒进图书馆巨大而安静的阅览区。光线穿过高耸的玻璃窗，被分割成一道道明亮而肃穆的光柱，如同通往知识圣殿的阶梯。空气中，无数细微的尘埃在这金色的通道里无声地悬浮、旋转、起舞，营造出一种近乎神圣的静谧氛围。耳边只有书页被小心翻动的“沙沙”声，如同春蚕食叶，偶尔夹杂着远处座椅轻微的挪动声或一声被极力压抑的、闷在胸腔里的咳嗽，共同构成了这方天地里唯一被允许存在的背景音律。
张陆桉蛰伏在一个靠窗的、被两排高大书架形成的天然夹角里，这里是他的“据点”，足够僻静，不易被打扰。面前的宽大木桌上，摊开着《明太宗实录》的影印本、《国榷》的相关卷册，以及几本关于明代政治制度与军事改革的学术专着，如同众星拱月般围绕着他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一个命名为“明朝那些事第二册”的文档正打开着，光标在标题 《永乐盛世》 下方闪烁着，等待着文字的注入。他刚刚沉浸入朱棣在血与火中艰难登上权力巅峰后，所面临的那个巨大悖论——如何在一个以“篡逆”开局的背景下，构建一个足以彪炳史册的“盛世”？他正试图捕捉这位雄主内心深处，那被无限权力与巨大合法性焦虑反复撕扯的复杂心绪，指尖在键盘上敲击出一连串急促而稳定的节奏，仿佛在与几百年前的那个灵魂隔空对话。
然而，就在他全神贯注，思绪几乎完全融入那个铁血与权谋交织的时代，外界的一切声响、光线、气息都即将被屏蔽的临界点上，一种极其细微的、近乎本能的直觉，如同深海中最敏感的水下听音器，捕捉到了一丝异样的波动。
他感觉……身后有人。
不是那种抱着厚重典籍、步履匆匆掠过他座位的模糊影子，也不是管理员例行巡视时带来的短暂气流变化。这是一种……静止的、凝聚的、带着明确指向性和专注度的存在感。那目光，仿佛具有某种穿透力和微弱的温度，如同羽毛尖端，轻轻地、持续地、扫过他因微微前倾而显得有些紧绷的后颈皮肤，以及那弓起的、覆盖在薄薄棉质衬衫下的脊椎线条上，带来一阵细微却无法忽略的、如同静电掠过般的麻痒感。
敲击键盘的“嗒嗒”声，不由自主地变得迟缓、凝滞，最终彻底停了下来。他蹙起眉头，下意识地晃了晃头，仿佛这样就能甩掉这突如其来的、恼人的干扰，试图将涣散的注意力重新强行拉回朱棣那充满张力与矛盾的内心世界构建中。
可是，那感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越来越清晰。他甚至能隐约分辨出，身后传来一种极其轻微、几乎与阅览室本身的静谧融为一体，却又微妙地打破了他个人空间平衡的……屏息声？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带着清甜气息的……茉莉花香，混合着被阳光晒过的、干净织物的味道，正悄无声息地渗入他周围原本只属于陈旧纸张、灰尘和电子设备散热孔的空气里。
这个认知，像一道猝不及防的微弱电流，瞬间沿着他的脊柱窜升而上，让他背脊下意识地挺直了一些。
他猛地转过头，动作因为突然和内心的某种预感而显得有些急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地拉伸、延缓。
就在他身后，不足半臂的距离，黄亦玫不知何时，如同一个精通潜行的、从阳光与阴影交界处诞生的精灵，静静地站在那里。她微微歪着头，浓密的长发从肩头滑落几缕，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强烈好奇、一丝恶作剧得逞般的狡黠，以及猝不及防被他发现后、未来得及完全掩饰的、小小的慌乱与无辜。她的目光，正越过他的肩头，专注地、甚至带着点贪婪地，投在他那尚未合上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浏览着那些刚刚从他指尖流淌而出、还带着思维热度的文字。
秋日明媚的阳光，恰好在这一刻穿透窗户，精准地掠过她柔软的发梢，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令人眩晕的柔和光晕，仿佛她整个人都在发光。
四目，毫无预备地，骤然相对。
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细小的电火花，在两人视线碰撞的焦点，“噼啪”一声，骤然炸响，打破了这角落一隅的绝对安静。
张陆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一种完全失控的、近乎疼痛的频率疯狂地擂动起来，猛烈地撞击着他的胸腔，发出“咚咚”的、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雷鸣般的巨响。血液“轰”地一下全部涌向头顶，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耳根、脖颈，甚至脸颊，都在以惊人的速度迅速升温、泛红，如同被投入了沸水之中。
“亦玫同学！”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瞬间涌上的巨大窘迫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心虚而变得干涩、紧绷，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变调。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的自卫反应，他手忙脚乱地、带着一丝狼狈的仓促，“啪”地一声，用力合上了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发出一声在这个静谧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的脆响。仿佛这样，就能将那刚刚被她窥见的、承载着他隐秘才华、私人情感乃至可能来自另一个世界印记的文字，彻底隔绝、掩埋起来。
黄亦玫显然也完全没有预料到他会如此突然地回头，被抓了个“现行”。她脸上那抹小小的、真实的慌乱，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只激起了一圈微小的涟漪，便迅速被一种更加明媚、更加生动、甚至带着点“既然被发现了那就索性大方承认”的、理直气壮的笑容所覆盖和取代。仿佛她出现在这个与她专业毫不相干的角落，如此近距离地站在他身后，是一件再自然、再合理不过的事情。
“吓到你了？”她眨了眨那双清澈得如同山涧溪流、此刻却闪烁着灵动光芒的大眼睛，语气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恶作剧成功后的得意，但那得意被她巧妙地控制在了一个娇憨而不会惹人反感的尺度内。她非但没有因为他的窘迫而后退，反而像是被某种无形的磁力吸引，向前自然而然地凑近了一小步，目光依旧执着地落在他那台已经变成漆黑一片的电脑屏幕上，饶有兴致地、压低声音追问道：“这就是……《洪武大帝》的后续？朱棣的故事？你写得怎么样了？我刚才好像看到一点，关于他那种……嗯，既想开创伟业，又好像始终摆脱不了心里那块阴影的感觉……”
她的靠近，带来一阵更加清晰、不容忽视的、属于她的独特气息——那清甜的茉莉花香，混合着阳光的味道，以及一种少女特有的、温润的活力感，强势地、不容分说地侵入了张陆桉周围那片原本只属于历史尘埃与冰冷逻辑的、绝对理性的个人空间。他感到一阵莫名的、令人心悸的窒息感，喉咙有些发紧，身体不自觉地往后仰了仰，试图拉开一点这过于亲密、让他无所适从的距离。
“还……还在写，刚开始没多久，只是……只是一些初步的构思。”他避开她那双过于直接、仿佛能看穿一切伪装的灼热目光，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放在键盘上、因为紧张而微微蜷起、指节有些发白的手指上，声音低得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带着明显的底气不足，“很多具体的史料细节……还需要进一步核对，观点也……也不成熟。”
“哦——”黄亦玫故意拖长了尾音，那语调婉转起伏，仿佛对他的这种推脱和谦逊早已了然于胸，甚至觉得有几分有趣。她并不气馁，反而像是被激发了更大的兴趣和斗志。她极其自然地、仿佛演练过无数次般，伸手拉过旁边一张无人使用的木质椅子，在他桌子的侧面，一个既能看清他表情，又不会过于侵犯他个人空间的位置坐了下来。然后，她单手托着线条优美的下巴，手肘支在桌面上，目光灼灼地、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那架势，仿佛打定主意要当他的第一个忠实读者、最严格的评论者，以及……赖着不走的“监工”。
“我刚才可都看见了一点哦，”她再次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在安静的阅览室里，如同耳语般，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亲昵感，却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你写朱棣那种……嗯，既想证明自己比父亲做得更好，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又好像始终被‘得位不正’这四个字如影随形地追逐着，那种矛盾又挣扎的感觉，挺传神的，好像能摸到他的脉搏一样。”她的点评并非社交场合的客套恭维，而是带着一种属于艺术生的敏锐直觉和共情能力，竟然精准地触碰到了张陆桉在那些文字背后，试图表达的最核心、最微妙的情感与人性困境。
张陆桉惊讶地抬起头，目光再次与她的碰撞在一起。这一次，他在她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看到的不再仅仅是单纯的调侃、好奇或者欣赏，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带着理解和共鸣的亮光，一种对他笔下那个世界、那些人物命运的真正的、炽热的兴趣与探索欲。
这种被深刻理解、被真诚期待的感觉，像一股突如其来的、温暖的泉水，悄然冲刷、融化着他内心因猝不及防的暴露和长久以来的警惕而竖起的、坚硬冰冷的防御层。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问出了这个从刚才转身发现她起，就一直盘旋在脑海深处、带着巨大困惑与一丝隐秘悸动的问题。这里是历史文献区的核心区域，充斥着发黄的线装书影印本和艰深的学术期刊，与她那个充满色彩、线条与自由不羁想象的美院世界，实在有着天壤之别，格格不入。
黄亦玫闻言，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更加灿烂、更加理直气壮，如同阳光下恣意绽放的玫瑰，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娇憨与直接，仿佛她的逻辑才是这世上最通顺的：“我来找你啊！”她说得如此自然，如此理所当然，仿佛这是太阳东升西落一样不言自明的真理，“我问了爸爸你平时没课的时候常待的几个‘据点’，他说按照你的习惯，这个时间点，大概率会猫在这里啃这些‘故纸堆’。”她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俏皮地指了指他桌上那堆如同小山般、散发着陈旧气息的史料，“看，果然被我找到了！”
她竟然是……专门来找他的！
这个清晰无比的认知，像一道更强烈的电流，瞬间贯穿了张陆桉的全身，让他的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随即被一种更加混乱、更加汹涌的情绪所淹没。他看着眼前这张巧笑嫣然、主动得让他毫无招架之力、仿佛自带追光效果的脸庞，昨夜在宿舍硬板床上辗转反侧时，那些关于“保持距离”、“警惕剧情”、“避免卷入”的理智告诫与冰冷分析，在此刻，在她如此鲜活、如此生动的存在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不堪一击，如同暴露在正午阳光下的薄冰，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融、崩塌。
他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却发现所有预先准备好的、用于划清界限的托词和借口，在她那明亮、直接、充满了不容拒绝的热情目光注视下，都失去了所有的重量和意义，如同被抽去了骨血，软绵绵地瘫倒在唇边，无法成形。
窗外，秋日阳光正好，天空湛蓝如洗，几片薄云悠然飘过。图书馆内，静谧依旧，时间仿佛在这里流淌得格外缓慢。但在这一方被书架包围的、洒满金色光斑的角落里，某种早已悄然萌芽、昨夜又被确认的情愫，正伴随着书页的淡淡霉味、键盘的余温、以及两人之间无声流动的眼波与心跳，不可抑制地、疯狂地生长、蔓延，再也无法被忽视，再也无法被压制。而张陆桉无比清晰地知道，他试图维持的、平静而规律的书写时光与内心秩序，从她如同精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彻底地、 不可逆转地打破了。他仿佛站在了一个全新的十字路口，而通往她的那条路，似乎正散发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危险而又无比诱人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