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坯墙糊着旧报纸，边角卷成蜷曲的弧度，坑床的草席磨出灰白毛边。林曜宇半边身子陷在打补丁的被褥里，右手食指抵着太阳穴，指节压出青白印子。他没看对面站着的人，目光落在墙根结网的蜘蛛上，声音哑得像含了沙：“蜈蚣耳饰，摘下来。”
对面的人摸了摸耳垂，金银质蜈蚣的尾钩擦过锁骨，细链晃出细碎的光：“王伯今早蹲在门槛上抽烟，说后山的雾散了，明早能出村——”
“王伯的牙都掉光了，话比他烟袋锅里的灰还虚。”林曜宇终于抬眼，眼底红血丝爬满眼白，他伸手，掌心向上摊着，“摘。”
林莫言立即解下耳饰，蜈蚣的触须在他掌心微微颤动。林曜宇接过来，拇指摩挲着耳饰空心的腹节，从枕头下摸出枚比指甲盖还小的金属片：“这里能嵌微型镜头，视觉信号直连我终端，让它今晚先去探路。”他低头摆弄着，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明早你走前面，我在村口老槐树下盯着。要是王伯说的‘出路’真有那么好，他们这些人就算出不去会那么好心，而且这些人己经被困好些年了，我不信他们会心甘情愿一直在这。”
坑桌上的煤油灯晃了晃，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株蔫了的庄稼。他把金属片按进蜈蚣腹节，咔嗒一声轻响，抬头时嘴角扯出点冷笑：“记住，你耳朵上爬的不是装饰，是我的眼睛。”
林莫言将最后一块木板钉死在窗棂上，房间瞬间陷入密不透风的昏暗。林曜宇蹲在墙角，指尖的微型投影装置嗡鸣着吐出幽蓝光束，墙面随即浮现出模糊的动态影像。
机械蜈蚣正以毫米级的精度爬过青石板门坎，金属节肢与石缝碰撞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响。投影画面陡然清晰——那是村长房间的内部景象，通过蜈蚣头部的针孔摄像头实时传输而来。
泛黄的墙纸卷着边，霉斑在墙角织成暗网。红木书桌上摆着缺角的搪瓷杯，茶渍在杯底积成深褐色的圈。三叠红头文件用铜镇纸压住，纸张边缘泛着毛边。墙上挂着褪色的全家福，相框玻璃裂了道斜纹，照片里的村长板着脸站在正中央，身后是穿校服的少年和抱着婴儿的女人。
蜈蚣继续向前，爬过铺着旧棉垫的藤椅。椅脚旁散落着几粒黑色药丸，投影放大后能看见糖衣上的细微裂痕。五斗柜上的座钟指针停在三点十七分，玻璃罩蒙着层灰，柜面刻着歪扭的字。
林曜宇调节焦距，蜈蚣正钻入书桌下的阴影。投影画面突然剧烈晃动，随后定格在地板的一道缝隙上——那里卡着半片带血的指甲。
林曜宇陷在坑床的冷硬棉絮里，机械蜈蚣的光学神经正将灰绿色的投影投在对面土墙壁上。画面里，村长佝偻的身影正拄着枣木拐杖，一步一顿挪到屋角的相匡前。他枯树枝般的手指在匡盖铜锁上摸索许久，像是在确认什么，最终却只是掀开一条缝，对着里面浑浊地望了望。脱衣时棉絮纷飞如蝶，老人骨头的磕碰声透过声波传导器传来，像两节干柴在互敲。
投影的灰度突然波动了一下——午夜到了。村长猛地坐起身，背脊在幽暗中绷成一张弯弓。他摸索着摸出相匡底层的萤石，蓝绿色光晕立刻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流淌。又起风了。老人对着空荡的屋子呢喃，拐杖头在地面划出三道深痕，恰好与相匡侧面的刻痕对齐。
林曜宇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坑床边沿的锈铁，机械蜈蚣的传感器突然捕捉到低频震颤。投影里，萤石光芒开始扭曲，村长身后的土墙渗出细密水珠，拐杖头与刻痕接触的地方竟泛起金属光泽。
投影画面一闪，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村庄夜晚的宁静。“咚、咚、咚”，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莫名的不安。
屋内，昏黄的油灯下，村长正擦拭着那杆老旧的猎枪。听到敲门声，他抬起头，眉头微蹙。“进。”一个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年轻的身影走了进来，他是村里的年轻人柱子。柱子脸色有些苍白，眼神里充满了血丝，似乎一夜未眠。他站在门口，嘴唇动了动，似乎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开口了。
“村长，”柱子的声音有些颤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村长放下手中的猎枪，看着眼前这个焦急的年轻人，平静地问道：“怎么了，柱子？出什么事了？”
“村长，我们不能再把自己封闭起来了！”柱子的情绪有些激动，“我知道外面很危险，那些遭受变异植物动物让人害怕。但是，我们这样与世隔绝，迟早有一天，我们会变得和外面那些失去理智的亲人一样，变成没有思想、没有感情的行尸走肉！”
村长沉默了，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漆黑的夜空。“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孩子。”村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但是，外面的世界已经不是我们熟悉的那个世界了。那些东西，它们会吞噬一切。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守住这个村庄，守住我们最后的家园。”
“可是村长，”柱子急切地说道，“我们不能因为害怕就放弃希望啊！如果我们一直这样下去，和那些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们会失去语言，失去情感，失去作为人的一切！”
村长转过身，深深地看了柱子一眼：“我知道你的顾虑，柱子。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们需要等待，等待一个机会，一个能够真正战胜那些东西的机会。在那之前，我们必须忍耐，必须坚守。”
柱子还想说些什么，但看着村长坚定的眼神，他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他知道，村长做出这个决定，一定有他的理由。只是，他心中的那份不安，却越来越强烈。他害怕，害怕有一天，他们真的会变成自己最害怕的样子。
黄昏把老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村长坐在磨得发亮的青石板上，铜锅旱烟杆在指间转了个圈，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雾缭绕里，他忽然侧过布满皱纹的脸，烟杆往鞋底上“嗑嗑”磕了两下，火星簌簌落在青石板上，惊飞了两只扒拉饭粒的麻雀。
“你小子这几日魂不守舍的，”村长眯着眼看柱子，后者正蹲在门槛上搓着衣角，“当我不知道你在琢磨啥？”他又把烟杆塞进嘴里，腮帮子一鼓一鼓的，“你会放弃永远活着的机会吗？”
柱子猛地抬头，喉结上下滚动，远处田埂上几个佝偻的身影正扛着锄头往回走，夕阳把他们的影子叠成灰扑扑的纸片。“可……外面那些人……”
“外面那些人？”村长冷笑一声，将烟杆从嘴里抽出来，用粗糙的拇指捻了捻烟锅里的灰烬，“上个月李家婶子家的小子，揣着半块干粮往山外走，说是要去寻啥‘自由’。结果呢？三天后在河湾里发现时，手里还攥着块石头，脑浆子都磕出来了——你说，那是他自己想寻死？”
柱子的脸“唰”地白了，手指深深掐进裤缝。村口那棵老槐树下，上个月刚新添了座无碑坟。
“村里这些年走了多少人？”村长把烟杆重重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张木匠、王寡妇、还有你那不成器的堂哥……哪个不是说要带外面的人回来‘救’我们？可他们带回来的，不是疯疯癫癫的傻子，就是半夜里拿绳子往梁上挂的糊涂虫！”他忽然凑近了些，浑浊的眼珠在昏暗中闪着光，“你以为那些‘无意识’的村民，真是自己想不开？那是山神爷在收走‘背叛者’的命！”
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村长沟壑纵横的脸。柱子只觉得后脖颈冒凉气，仿佛暗处真有双眼睛正盯着他。“留在村里，守着祖祖辈辈传下的规矩，每月十五给山神爷上供，虽不能像神仙一样腾云驾雾，却能岁岁平安，”村长重新点燃一锅烟，烟雾从他嘴角鼻孔里丝丝缕缕冒出来，“你倒说说，那虚无缥缈的‘外面世界’，比得上这实打实的长生？”
柱子僵在原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滴在满是尘土的鞋面上，洇开一小朵暗红的花。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暮色像浸了墨的棉絮，正一点点裹紧这个沉默的村庄。
柱子走出村长家的青砖瓦房，狠狠踢飞脚边一颗小石子。石子在空中划出半道弧线，“咚”地撞在老槐树干上。他叉着腰站在门口，额角青筋还没平复，嘴里嘟囔着：“敬你是村里老人，可你是好活不活啊……”
秋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望着墙根下那排整整齐齐码了十八年的药罐，每个罐底都结着层黑褐色药垢，像给日子镀了层洗不掉的锈。“非要把日子过成磨盘，今天忘了昨天刚晒好的玉米放哪儿，明天又问今年的麦子收了多少。”他狠狠碾了碾脚下的土，“折腾得全村人不得安生，而且迟早我们会变得连自己的意识都控制不住，这样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
风卷着槐树叶沙沙响，像是谁在低声叹息。柱子突然蹲下身，抓起一把带着土腥味的碎叶，指缝间漏下的，全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