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志杰从卡尔顿公寓回来，心里像揣了块冰。郑先生那张斯文脸底下透出的冷气，比腊月里的西北风还刺骨。任务艰巨，风险极高，还没后援——这他妈就是“老板”的“赏识”？他捏了捏口袋里那小块用丝绒布包着的铂金，冰凉的触感反而让他稍微定了定神。这东西，现在是他的命。
第二天回到76号，高志杰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依旧是那个有点技术、有点胆小、偶尔想捞点小便宜的高技术员。
“高哥，早啊，”同科室的小王叼着油条凑过来，“脸色不大好嘛，昨天夜里白相得忒晚了？”（玩得太晚了？）
“帮帮忙哦，”高志杰摆摆手，打了个哈欠，演技自然，“屋里厢隔壁邻居吵相骂，吵到后半夜，困也困不着。”（家里隔壁邻居吵架）
他嘴上敷衍，眼睛却没闲着。果然，感觉不对。行动队那边几个人，平时看到他这种技术部门的，眼皮都懒得抬，今天却有几个目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到了工位，还没坐稳，总务科管仓库的老赵就颠颠地跑来了。
“高工，高工，正好寻侬！”（找你）
“啥事体啊，赵科长？”高志杰站起身。
老赵压低声音：“就是上趟侬申请的那批美国进口的电子管，批下来是批下来了，不过……”他搓了搓手指，“李主任那边的人也来领东西，手条子开得老长，库房里紧俏货色都快被他们搬空了！我只好先把侬的要紧东西扣下来，偷偷跟侬讲一声，快点去领掉，免得夜长梦多。”
高志杰心里咯噔一下。李士群的人动作这么快？他脸上堆起笑：“谢谢赵科长关照，格么我现在就去，现在就去。”
他跟着老赵往仓库走，心里盘算开了。李士群盯上同文书院的资料，肯定需要专业的开锁、探测设备。这倒是个机会，正好看看他们到底准备了些什么家伙事，知己知彼。
仓库里乱哄哄的，几个行动队的人正在搬东西，各种型号的金属探测仪、听诊器（用于听锁芯）、甚至还有几套日军的制式破拆工具。领头的是李士群的一个心腹，姓马，一脸横肉，看到高志杰，皮笑肉不笑地打了个招呼：“哟，高工，也来领宝贝？”
“马队长，”高志杰点点头，“弄点小零件，修机器。”他目光快速扫过他们领用的物资，心里大致有数了。这帮人，准备硬来？或者，是声东击西？
他不动声色地领了自己的电子管，签字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仓库角落的档案架前。
是林楚君。她今天穿了件月白色的旗袍，外罩一件浅咖色开司米毛衣，清清爽爽，正低头核对着一叠文件，侧脸线条柔和又认真，和仓库这乱糟糟的环境格格不入。
高志杰办完手续，正准备离开，林楚君却恰好抬起头，两人视线碰了一下。高志杰习惯性地想挤出一个客套的笑容，却见林楚君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不到半秒，又落在他手里那盒电子管上，随即垂下眼睑，继续看她的文件，仿佛只是无意间的一瞥。
就在高志杰要走出仓库门的时候，林楚君的声音却轻轻地飘了过来，不高，但很清晰，带着她那种特有的、不带什么感情的语调：
“高先生。”
高志杰脚步一顿，回头。
林楚君依旧没抬头，一边在文件上写着什么，一边像是随口提醒：“最近仓库这边，领用探测设备的人多了，蛮紧张的。依们电讯科要是需要，最好提前点申请，免得要用辰光摸不着。”（你们电讯科要是需要，最好提前点申请，免得要用的时候找不到）
高志杰心里猛地一缩。这话听起来再正常不过，是总务科人员的本职工作。但结合刚才马队长那帮人领的东西，以及她说话时那刻意避开的眼神……这更像是一句隐晦的警告。她在提醒自己，李士群的动作很大，可能会波及到其他人，包括他这个“无辜”的技术员。
“晓得了，谢谢林小姐提醒。”高志杰应了一声，语气如常，心里却翻腾起来。这个女人，不简单。她到底是无意，还是有心？
回到电讯科自己的小工作间，高志杰反锁了门。外面的喧嚣被隔开，他需要冷静。郑先生的任务，李士群的觊觎，现在又多了一个看不透的林楚君……三股线头缠在一起，乱麻一样。
他深吸一口气，从贴身口袋里拿出那块铂金。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让他躁动的思绪慢慢沉淀下来。现在想太多没用，最关键的是完成任务，并且活下去。
他打开那个伪装成工具箱的金属箱，“潜行者”静静躺在里面。这只机械昆虫比“蜂刺”更小巧，结构更精密，核心任务是窃取和运输微缩胶卷之类的小物件。它的动力和控制系统是最大的短板，原有的电池只能支撑它高强度活动十五分钟，控制信号在复杂建筑内也容易受到干扰。
现在，有了这点宝贵的铂金，他可以对“潜行者”进行一次关键升级。
接下来的半天，高志杰以“研发新型信号放大器”为借口，把自己关在工作间里。焊接，调试，编程……他小心翼翼地将铂金用于关键电路节点和微型电池的改进。汗水顺着额角滑落，他也顾不上擦。时间紧迫，他必须在李士群动手之前，或者与李士群的人“撞车”的时候，完成自己的任务。
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76号大院里的灯一盏盏亮起，像无数窥探的眼睛。
“笃笃笃。”敲门声响起。
高志杰动作一顿，迅速将“潜行者”和工具收进箱子，只留下桌面上一些散乱的电路图和零件。
“谁啊？”
“志杰，是我，周云龙。”
高志杰定了定神，走过去开门。周云龙站在门口，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
“队长。”
“忙什么呢？一下午没见你人影。”周云龙踱步进来，目光在桌上一扫。
“瞎捣鼓，想试试看能不能把监听车的信号接收范围再扩大点，老是抓不到军统那些滑溜的电台，心烦。”高志杰挠挠头，一副技术宅遇到难题的苦恼样子。
周云龙不置可否，拿起一个零件在手里把玩：“有上进心是好事。不过嘛……”他话锋一转，“有些事情，不是光靠技术就能解决的。同文书院那边，听说不太平啊。”
高志杰心里一紧，面上茫然：“书院？怎么了？我们不是刚给他们外围装了新设备吗？”
“设备是装了，可有人心术不正啊。”周云龙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李士群那边，最近小动作不少，目标很可能就是书院里那批日本人当宝贝的矿产图。影佐先生很生气。”
高志杰配合地露出惊讶的表情：“李主任他……胆子这么大？”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批图，值钱啊。”周云龙冷笑一声，“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知道呢？”他放下零件，拍了拍高志杰的肩膀，“你搞好你的技术就行，别的，少打听，也少掺和。”
说完，他背着手，晃晃悠悠地走了。
高志杰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关上门。周云龙这话，是警告？还是提醒？或者，他也在布局，想当那只黄雀？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李士群那帮人正把领来的设备搬上车，看来是准备连夜行动了。不能再等了。
高志杰回到工作台前，加快了手里的动作。升级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他需要将新的控制程序烧录进“潜行者”的核心。就在这时，工作间的灯忽然闪烁了几下，啪嗒一声，灭了！
停电了？
整个76号大楼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透进来一点微弱的路灯光。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叫骂声和手电筒晃动的光柱。
高志杰心里骂了一句，摸黑抓住桌上的“潜行者”和控制器。黑暗反而给了他掩护。他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迅速完成最后的连接，心里默数着秒数，等待着程序烧录完成。
黑暗中，他的感官变得格外敏锐。他听到走廊上传来的脚步声，听到楼下发动机的轰鸣（可能是李士群的人等不及要出发），也听到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
大约一分钟后，灯啪地一声又亮了。电力恢复。
高志杰低头看去，“潜行者”的指示灯微弱而稳定地亮着绿色。升级完成了！
他松了口气，这才发现手心全是汗。
必须在今晚行动。李士群的人已经动了，如果他们得手或者打草惊蛇，自己的任务就彻底泡汤了。
他收拾好东西，拎着工具箱，面色如常地走出工作间。走廊里恢复了供电，同事们都在抱怨刚才的停电。高志杰跟人打着哈哈，径直走向楼下。
他需要找一个合理的借口离开76号，并且制造一个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他想到了法租界那家需要夜间检修线路的无线电广播站，那是他早就铺垫好的一个点。
走到大院门口，正准备叫黄包车，身后又传来一个声音。
“高先生，下班了？”
高志杰回头，看见林楚君也正好从大楼里走出来，手里拎着一个小包，像是刚下班。
“是啊，林小姐也下班？”
“嗯。”林楚君点点头，目光似乎在他拎着的工具箱上停留了一瞬，夜色中看不真切她的表情。“高先生晚上还要出工？”
“没办法，广播站那边线路老毛病，约了好几次了，只好晚上去。”高志杰叹了口气，演技自然。
林楚君没再说什么，只是淡淡一句：“那侬当心点。”（那你当心点）
说完，她便转身，走向了另一个方向，身影很快融入夜色。
高志杰看着她的背影，心里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浮了上来。这个女人，每次出现，都好像带着一层迷雾。
但现在他没时间深究。他拦下一辆黄包车，说了广播站的地址。
车子跑动起来，夜风吹在脸上。高志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看似休息，意识却已经与工具箱里的“潜行者”建立了连接。同文书院的立体结构图在他脑中清晰展开，李士群人马可能的行动路线，警卫的巡逻间隙，档案室主任办公室的位置……所有信息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黄雀？螳螂？蝉？
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
今晚，他这只带着科技毒刺的“蜂鸟”，要在这乱局中，啄走最肥美的猎物。
车子驶过喧闹的街市，奔向预定的战场。高志杰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后不久，76号三楼一间办公室的窗帘后面，周云龙正端着茶杯，默默地看着他乘坐的黄包车消失在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