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三刻，高志杰穿着一身深色不起眼的工装，像一滴水融入了闸北区破败的街巷。他没有直接去缫丝厂，而是绕了两个大圈，在一家嘈杂的澡堂门口停顿片刻，借着玻璃反光观察身后。确认没有“尾巴”跟着，他才像幽灵一样闪进工厂侧面的一个缺口。
废弃的缫丝厂里，霉味和铁锈味比上次更浓。月光透过破损的屋顶，投下斑驳诡异的光斑。他隐在一台废弃机床的阴影里，怀表链坠紧紧攥在手心，“蜂刺”处于半激活状态，微弱的能量流动让他感知着周围十米内的动静。
八点整。
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从厂房深处传来，不是一个人。
高志杰的心沉了下去。陷阱？
他屏住呼吸，将身体缩得更紧。
人影渐近，借着月光，他看清楚了。是林楠，依旧穿着76号总务科那身略显宽大的制服，但眼神里的怯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干练和警惕。她身后半步，跟着一个穿着黑色短打、精瘦得像只猎豹的男人，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高工，出来吧，没人跟踪。”林楠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高志杰没有动，只是冷冷地问：“林小姐，这是唱的哪一出？‘老地方’可不是这么个来法。”
林楠笑了笑，带着几分揶揄：“高工谨慎。介绍一下，这位是‘老余’，自己人。”她顿了顿，补充道，“‘裁缝’那条线暂时冻结了，上级指派我接手与你联络。以后，我叫‘翠鸟’。”
“‘翠鸟’？”高志杰慢慢从阴影里走出来，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凭什么信你？”
老余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半块银元，抛了过来。高志杰接住，触手冰凉，上面有一个清晰的鹰头印记。他也从口袋掏出另外半块，严丝合缝地对上。这是军统内部最高级别的信物之一，无法伪造。
信物无误，但高志杰的警惕并未放松。“‘裁缝’怎么样了？”
“安全，但暴露风险高，已启动静默程序。”林楠——现在的“翠鸟”——言简意赅，“你上次传递的信息，上级收到了。做掉张云峰（灰蛇），干净利落，上面很满意。”
高志杰把银元还回去，语气没什么波动：“分内事。我要的东西呢？”
老余从身后拿出一个小巧的金属盒，比火柴盒略大，表面没有任何标识。“‘蜂刺’专用高能电池，满负荷状态下，预计可支持三次标准任务周期，或者一次极限超载运行。”他又拿出一个更小的玻璃瓶，里面是少许无色液体，“这是根据你描述的毒素特征，紧急调配的广谱神经解毒剂，能中和大部分已知生物毒素，但未必完全对症，关键时能争取时间。”
高志杰接过两样东西，迅速藏入内袋。电池入手微沉，带着一丝科技造物特有的精密感，这让他悬着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
“另外，”翠鸟语气转冷，带着军统特有的、不近人情的指令口吻，“新任务。”
高志杰眉头微蹙：“这么快？我刚在76号站稳脚跟，周云龙和日本人的怀疑还没完全消除。”
“这就是你需要解决的问题。”翠鸟面无表情，“目标，陈明远。”
高志杰瞳孔微缩。陈明远，他的顶头上司，电讯科科长，一个看起来与世无争的老好人。
“理由？”
“我们怀疑他不仅是76号的电讯专家，更可能暗中为日本人研发新型无线电追踪和密码破译设备。证据链还不完整，但风险太高，必须在他可能取得突破前清除。”翠鸟的声音像冰冷的铁，“期限，三天。”
“三天？”高志杰几乎要气笑了，“陈明远深居简出，在76号内部动手，风险极大！而且他身边……”
“那是你的事，蛰焰。”老余第一次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上面只要结果，不问过程。军统不养闲人，更不提供温室。要么完成任务，要么……你就和你的秘密一起烂在76号。”
高志杰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两个“自己人”，他们眼神里没有关怀，只有对任务完成的苛求和对牺牲的漠然。这就是军统，一部冰冷高效的杀戮机器，他不过是其中一颗比较特殊的齿轮。
“知道了。”他吐出三个字，没有任何情绪。
翠鸟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满意，语气稍缓：“陈明远有个习惯，每晚睡前会在他办公室旁的小休息室喝一杯红酒，雷打不动。那是他警惕性最低的时候。我们会为你制造一个不在场证明的机会，具体细节，明天你会知道。”
说完，她朝老余使了个眼色。老余点点头，身形一晃，便消失在黑暗的厂房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翠鸟看着高志杰，最后说了一句：“高工，好自为之。别忘了，‘蜂刺’的存在，是最高机密，也是你的保命符，更是……催命符。”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也转身离去，脚步声很快被黑暗吞噬。
空旷的厂房里，只剩下高志杰一人，还有怀中那两样新得到的物品，以及一个几乎不可能在三天内完成的刺杀任务。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月光移动，将他完全笼罩在清冷的光辉中。
……
第二天，76号电讯科。
高志杰像往常一样上班，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他甚至还主动帮陆明远调试了一下有些失准的示波器。
“高工，谢谢你啊！”陆明远一脸感激，“我弄了一早上都没弄好。”
“小事情。”高志杰淡淡回应，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陆明远的手。那处袖口的油污不见了。
上午十点，周云龙突然来到电讯科，脸色不太好看。
“都停一下手头的工作！”他拍了拍手，吸引所有人的注意，“接到上面通知，下个月初，日本梅机关和特高课的几位重要长官要莅临我们76号视察指导工作。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整个大院，尤其是各机要部门，需要进行一次全面的安全检查和设备维护升级！”
办公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周云龙继续道：“电讯科是重中之重！从今天下午开始，总务科会协调技术工人，对本科所有线路、设备，特别是陈科长办公室和旁边的小休息室，进行彻底检查和维护。在此期间，可能会临时断电或者影响部分设备使用，大家克服一下。”
高志杰心中一动。全面检查？维护线路？时间点如此巧合……这就是翠鸟说的“不在场证明的机会”？
陈明远推了推眼镜，有些为难：“周队长，这……正在进行的监听任务怎么办？”
“老陈，以大局为重！”周云龙语气不容商量，“监听暂时转移到备用机房。你的办公室和休息室优先检查，估计需要两三天时间。你这几天就先在备用办公室凑合一下吧。”
陈明远张了张嘴，最终无奈地点点头：“好吧，听从安排。”
高志杰低下头，假装整理文件，心中冷笑。军统的手，伸得真长，连76号内部的事务都能如此精准地干预和利用。这所谓的“安全检查”，分明就是为他刺杀陈明远创造条件和干扰视线。
下午，总务科果然派来了几个穿着工装、提着工具箱的工人，在电讯科里开始忙碌起来。线路被重新梳理，设备接口被检查，吵吵嚷嚷，一片混乱。
林楠也带着文件过来协调，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和高志杰眼神交汇时，没有任何异常。
高志杰被分配去协助整理备用机房的线路。他注意到，其中一个负责检查陈明远休息室线路的“工人”，动作格外细致，甚至在那个区域停留了远超必要的时间。是老余？还是军统安排的其他人？
机会就在眼前，但如何利用“蜂刺”，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过可能存在的监视，精准杀掉陈明远，并制造完美意外？
下班前，高志杰借口去厕所，再次检查了一下怀表中的“蜂刺”。能量指示灯稳定在绿色，新电池提供了充足的能量。他又摸了摸内袋里那个小小的解毒剂瓶。
回到办公室，他看到陈明远正抱着他的宝贝红酒箱和一些私人物品，悻悻地往临时安排的备用办公室搬。那间小休息室，此刻已经拉上了临时警戒线，里面有工人在作业。
高志杰的目光锁定在陈明远略显单薄的背影上。
这个看似无害的技术官僚，如果真的在帮日本人研发更先进的追踪技术，那对地下战线将是毁灭性的打击。军统的命令，从大局上看，没错。
但，执行命令的他呢？
他深吸一口气，将脑海中多余的念头驱散。
无情，是生存和完成任务的第一要素。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走动的特务和士兵。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今晚，或者明晚，必须行动。
他需要找到一个最合适的时机，一个能让“蜂刺”无声无息完成致命一击，并能将陈明远的死，完美归咎于“意外”或“突发疾病”的时机。
他摸了摸冰凉的怀表外壳，眼神逐渐变得和它一样冷硬。
就在这时，陆明远凑了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楼下，小声嘀咕：“搞这么大阵仗，真是劳民伤财……高工，你说这些小鬼子，是不是太看得起咱们这儿了？”
高志杰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做好自己的事，少议论。”
陆明远吐了吐舌头，没再说话。
高志杰却能感觉到，这个年轻人看似随意的语气下，似乎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76号里，果然没有简单的人。
夜幕再次降临。
高志杰没有回宿舍，他以协助夜间设备调试为由，留在了备用机房。这里离陈明远的临时办公室不远。
窗外月色朦胧，76号大院里灯火通明，巡逻队的脚步声规律地响起。
高志杰坐在电台前，戴着耳机，却什么也没听进去。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与“蜂刺”的微弱连接中。
他在等待。
等待陈明远像往常一样，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他那临时栖身的、同样处于“维护”区域的房间。
等待那个习惯性的睡前红酒时间。
等待巡逻队交班的间隙。
等待一个万无一失的瞬间。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仿佛过得极慢，又仿佛极快。
终于，接近午夜时分，他看到陈明远揉着额头，端着酒杯，走进了临时办公室旁那个同样被划入“维护区”、暂时由他使用的小房间。
机会来了！
高志杰闭上眼睛，精神高度集中。怀表链坠无声地滑落掌心。
“蜂刺，启动。”
微不可查的震动传来。在他的意念引导下，怀表外壳悄然滑开，那只栩栩如生的机械蜜蜂再次苏醒，复眼闪烁着幽冷的微光。
这一次，高志杰没有让它直接飞出。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蜂刺”，贴着墙角的阴影，如同真正的小虫，利用维护期间布设的临时线管和杂物作为掩护，一点一点，悄无声息地朝着陈明远所在的房间潜行。
他的额角再次渗出汗水。这一次的操控要求更高，距离更远，环境更复杂。他必须避开可能的视线，绕过障碍，还要精确控制“蜂刺”的飞行姿态，不能发出一丝声响。
精神链接如同绷紧的丝线，将远处的细微感知传递回来。
“蜂刺”顺利钻过了门缝下的缝隙。
房间里，陈明远正背对着门口，坐在一张简易椅子上，对着窗外朦胧的月光，轻轻晃动着杯中暗红色的液体，似乎在想心事。
高志杰眼中寒光一闪。
就是现在！
“蜂刺”悬停在陈明远身后颈部的阴影处，尾针调整角度，瞄准了颈椎的致命间隙。
就在高志杰准备发出致命一击指令的瞬间——
“砰！”
一声突兀的枪响，划破了76号深夜的寂静！
紧接着，警报声凄厉地响起！人声、脚步声瞬间鼎沸！
高志杰心神剧震，与“蜂刺”的精神链接差点中断！
怎么回事？！
他猛地收回大部分意念，只维持“蜂刺”停留在原地隐藏的基本消耗，自己则一个箭步冲到机房门口，小心地向外望去。
只见大院西南角，也就是牢房和刑讯室的方向，火光闪烁，枪声陡然变得密集起来！
有人劫狱？还是……内部火并？
高志杰的心脏狂跳。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
陈明远显然也被惊动了，他猛地站起身，惊疑不定地看向窗外，手里的红酒洒了出来都浑然不觉。
高志杰死死盯着那个房间，大脑飞速运转。
是继续执行刺杀？还是立刻放弃？
继续刺杀，这突如其来的混乱是绝佳的掩护，陈明远的死很可能被归咎于这场意外冲突。
但风险同样巨大！“蜂刺”在混乱中是否会被流弹或意外波及？枪战是否会波及到这里？如果此刻有人闯入陈明远的房间……
他咬了咬牙。
军统的命令，三天的期限，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
他再次闭上眼睛，将意念重新聚焦。
“蜂刺”，执行……
就在他指令即将发出的前一刻——
“高工！高工！你没事吧？”陆明远的声音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越来越近！
高志杰猛地睁开眼睛，眼中闪过一丝戾气。他毫不犹豫地切断了与“蜂刺”的主动链接，只留下一个最低限度的潜伏指令。
他迅速坐回电台前，戴上耳机，假装正在操作设备。
几乎就在他坐下的同时，机房门被砰地推开，陆明远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脸上带着真实的惊慌：
“高工！不好了！听说……听说有犯人试图暴动，还抢了枪！外面打起来了！”
高志杰抬起头，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惊愕和紧张：“什么？怎么回事？严重吗？”
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飘向陈明远那个暂时安静下来的房间。
机械昆虫“蜂刺”，此刻仍像一颗致命的尘埃，隐藏在那片阴影之中。
而刺杀计划，被这突如其来的枪声，彻底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