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在云城短暂停留,来了又走。
站在曾经熟悉、如今却无比陌生的街头,他几次下意识地掏出手机,手指悬在那个烂熟于心的名字——“周汀芷”上方。
指尖几乎要按下去。但最终,他只是狠狠地吸了口烟,把手机重重塞回裤兜。
“算了……” 他对着冰冷的空气低语,声音里满是自嘲和厌倦,“何必再凑上去找不自在?”
那份被反复刺伤的尊严和累积的失望,像一层厚厚的冰壳,封住了他试图沟通的最后一丝冲动。与其在云城做个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不如回安南。至少八柳树还有他落脚的地儿,还有他该担的责任。
一路风尘仆仆回到八柳树那间熟悉的屋子,还没等坐下喝口水,兜里的手机就催命似的响了起来。
是丁秋红。
江河心头没来由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
他皱着眉接通:“丁县长?”
电话那头,丁秋红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沉稳,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焦灼和愤怒,语速很快:“江河!你回来了?回来正好!”
江河心里咯噔一下,沉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浩创!要在牛角山环湖核心区,动工建别墅!四星级酒店只是个幌子,核心是那个别墅群!”
江河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在牛角山建别墅?他疯了吗?!那地方是生态红线区!他陆铭轩有房地产开发资质吗?有土地、规划、环评、林地占用、水土保持……哪一项的手续批文?!狗屁都没有吧?!这他妈是刨祖坟的缺德事!”
“牛角山环湖区域,那是安南的肺,是重要水源涵养地!那里的原始次生林,是无数动植物的家园,那清澈的湖水滋养着下游千顷良田!一旦开山劈石,大兴土木……”
江河脑中闪过可怕的景象:
裸露的山体像被扒了皮,暴雨冲刷下,泥石流轰鸣着冲向山脚的村庄和田地,房倒屋塌……
施工污水、生活污水直接排入环湖,清澈见底的湖水变得浑浊恶臭,鱼虾绝迹,下游百姓守着水龙头却喝不上干净水……
栖息地被切割、破坏,那些熟悉的鸟鸣兽迹彻底消失,只剩光秃秃的山头和钢筋水泥的怪物……
没有合法手续,就是违章建筑!将来面临强拆,投资血本无归,银行烂账,失地农民上访,环境修复的天价账单……这他妈就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是绑在安南身上、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丁县长,这绝对不能干!这是犯罪!是断子绝孙的勾当!” 江河对着电话低吼,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丁秋红深深的叹息,那叹息里充满了浓浓的无奈:“我知道!可是……”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江河从未听过的疲惫和沉重:“孙伟超……孙书记已经点头了。就在今天,省里……管政法的陈明道书记和韩三平副省长,亲自打电话给他,也打给了我。”
“话……说得很‘艺术’,但意思再明白不过:这是省里‘重点关注和支持的项目’,要我们地方‘解放思想’,‘敢于担当’,‘特事特办,一路绿灯’,‘全力保障’……就差明着下命令了!”
丁秋红顿了顿,声音更低,也更苦涩:“江河,你想想,以处级对抗省部级领导的‘指导意见’?这已经不是有没有魄力的问题……这是找死!我……我扛不住这个压力。孙伟超更不会扛,他现在只怕是恨不得给陆铭轩牵马坠蹬!”
江河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明白丁秋红的意思。在巨大的权力压力下,原则、法规、甚至对生态环境的责任,都可能被“发展大局”、“领导指示”碾得粉碎。
你说韩三平和陈明义的电话代表不了组织决定,可你又能找谁说理去?
因为这事找卢书记、找王省长?
孙伟超选择了妥协和迎合,丁秋红独木难支。
“所以……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胡来?看着他们把牛角山毁了?” 江河的声音干涩充满了不甘。
“上会……也改变不了什么了。” 丁秋红的声音透着绝望,“孙伟超只要把省领导的‘指示’一传达,谁敢公开反对?反对就是不讲政治,不顾大局!就算你我在会上喊破天,也拦不住他们强行推进!”
她最后的话,带着冰冷的、残酷的现实:“老弟,你我都清楚,这事一旦开了工,不管最后结果如何,只要出了事,问责的板子打下来……我这个县长首当其冲!而你,作为项目属地八柳树的负责人,也绝对跑不掉!‘监管不力’、‘失职渎职’……这顶帽子,到时候扣下来,谁也摘不掉!我们……我们就是现成的替罪羊!”
电话挂断了。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江河握着手机,僵立在原地。
窗外,八柳树宁静的夜色仿佛带着无声的嘲讽。
一边是和周汀芷无处安放的过往和看不到的未来,一边是迫在眉睫的生态灾难和注定背锅的明天。
巨大的烦乱与愤怒像沉重的枷锁,牢牢地套在了他的身上,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小时候看过的电影《徐九经升官记》中《当官难》的戏词大概很符合江河和丁秋红现在的心情:
当官难、难当官,
我这大官头上还压着官!
……
我这被管的官儿,怎能管那管官的官?
官管官、官被管、管官、官管,
官官管管,管管官官!叫我怎做官?
我成了夹在石头缝里一瘪官!
我若是顺从了王爷,做一个昧心官,
阴曹地府躲不过阎王和判官;
我若是做一个良心官,
怕的是,刚做了大官我又要罢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