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沧海师爷的话,如同一颗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汉口三江会总舵内荡开了一圈阴冷的涟漪。
杜沧海猛地抬头,那双在长江上翻云覆雨的手,此刻竟有些微微颤抖。
他想起了谢云亭那艘死而复生的“江安号”,想起了那匪夷所思的“鬼漕”脱身之计,一股寒意从脊背直窜天灵盖。
是啊,对付鬼,得用鬼的法子。
三日后,汉口最大的龙王庙,香火被三江会包场垄断。
庙外,数千名码头工人、船夫水手被强令前来观礼。
庙内,高台之上,三江会请来的法师身披黑袍,手持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念的不是祈福经,而是镇邪咒。
一张巨大的黄符被当众点燃,法师厉声高喝,声称徽州云记那艘“江安号”,本就是不祥之物,冲撞了江神龙王,这才引得今夏水患频发,淹了下游不少田地。
如今虽船毁人亡,但其怨气不散,化作了江上索命的“无头艄公”,谁敢再运云记的茶,就是与龙王爷为敌,必遭天谴,船沉人亡!
阴风配合着法师的作态,吹得祭幡猎猎作响,台下数千船工脸色煞白。
紧接着,三江会的打手们便开始在人群中散布消息,说昨夜张家船队的货船就在鬼漕附近看见了“江安号”的鬼影,船上的茶箱自己往江里跳。
谣言如瘟疫,比任何封锁令都更具杀伤力。
仅仅一天,九江码头便有三家原本倒向云记的茶行宣布退出联盟,十几个船工宁肯不要工钱也要卷铺盖走人。
连日来因“沉船浮水”奇计而高涨的士气,瞬间被这股噬骨的迷信寒流所冰冻。
白账房冲进“江安号”的船舱时,额上满是冷汗,声音都变了调:“先生!出大事了!三江会这一手太毒了,他们这是要断我们的根啊!现在外面都说我们是‘鬼船’,运的是‘怨气茶’,再这么下去,别说联合其他茶商,我们自己的伙计都要跑光了!迷信,比枪炮更能杀人诛心!”
船舱内,谢云亭正临窗而立,一言不发,已经站了三天。
这三天里,他没有看账本,没有调度船运,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那片浑黄的江水。
阿篾和金花婶等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却又不敢打扰。
他们都清楚,先生这是在想一个破局的法子,一个能与鬼神争道的法子。
终于,在第四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刺破江雾时,谢云亭缓缓转过身。
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但眼神却清亮得吓人。
“阿篾,”他声音沙哑,却字字千钧,“传我命令。在梅岭祖山脚下,给我辟出一块地,我要建一座祠堂。”
“祠堂?”众人皆是一愣,“先生,这节骨眼上,我们不跟他们斗法,反倒去修庙?”
“不,”谢云ting摇了摇头,“我们不拜神,我们拜人。”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早已拟好的图纸,在桌上摊开:“这座祠堂,名为‘江工祠’。祠内不立神佛,只立无名碑三十六座。”
“三十六座?”白账房不解。
“对,三十六座,”谢云亭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为所有在长江上,因封江、沉船、商斗、械斗而枉死的底层水手而立。他们生前没有名姓,死后也只是一抔江底烂泥。从今天起,云记给他们一个名分。”
他拿起笔,在一张宣纸上奋笔疾书,一行苍劲有力的大字跃然纸上:
“身无片甲护千帆,名不留史亦英雄。”
他放下笔,掷地有声地宣布:“昭告所有船工,自今日起,云记每月初一,为祠中每一位殉江者的家属,奉上白米一斗,现银五角!直至其子女成年为止!”
此令一出,满座皆惊。
金花婶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瞬间就红了,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如雨下,哽咽着说:“我男人当年就是被洋行的快船撞翻了船,尸骨都没捞着……谢先生,您这是……这是给他一个说话的地方啊!”
消息传开,整个九江乃至汉口的底层船工圈子都炸了。
他们拜龙王,是出于畏惧;可云记此举,却是实实在在的体恤与尊重。
茶学教授范先生闻讯,连夜从上海赶来,看到那初具雏形的“江工祠”和那副对联,他抚须长叹,对谢云tてぃんぐ说:“云亭,你高明啊。三江会争的是利,是势,而你,是在跟他们争这长江的‘道祭权’!”
谢云亭望着那些正在卖力平整土地的船工,苦笑道:“范先生谬赞了。他们拜神吓人,我只是拜人立信。这世道,人心若能敬畏,又何惧孤魂野鬼?”
当夜,谢云亭又做了一个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决定。
他命人取来三百枚崭新的“云记”火漆印章。
这印章是云记信誉的基石,每一枚都代表着一笔价值不菲的交易。
“熔了它。”谢云亭的命令简单而决绝。
在熊熊炉火中,三百枚代表着商业契约的朱红印章,连同青铜一起,被熔成了滚烫的铜水,而后浇铸成一口巨大的铜钟。
钟身之上,没有经文,没有符箓,而是密密麻麻铭刻着上千个名字——从云记创立之初的第一个茶农,到“江安号”上最年轻的烧火茶童,再到那些追随云记的中小茶行伙计。
此钟,名为“信义钟”。
三江会彻底被激怒了。
这已经不是商战,这是在挖他们的根基!
一个靠暴力和迷信统治码头的帮会,最怕的就是人心有了新的信仰。
月黑风高之夜,两个黑影鬼鬼祟祟地摸到“江工祠”外,正欲将一包剧毒投入铸钟的水源,却被一声断喝惊住。
“站住!”
巡夜的,正是那个曾被“回头窑”收容的少年茶工小满。
他带着几个半大小子,手持木棍,将二人团团围住。
人赃并获,扭送到谢云亭面前。
审问之下,其中一人竟是曾经在码头做活的熟面孔,因赌钱输光了家当,被三江会许诺“毁钟者赏百银元”所利诱。
众人皆以为谢云亭会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谁知,谢云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解开了他的绳索,将一百块银元推到他面前。
那人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叩头。
“钱你拿走,”谢云亭的声音平静无波,“但我给你一个新差事。你去做我‘江难抚恤’的巡查队队员,亲自把每个月的米和钱送到那些寡妇孤儿手里。”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缺的不是钱,是堂堂正正活下去,被人记住。”
那人猛地抬头,看着谢云亭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再也忍不住,一个七尺男儿当场嚎啕大哭,声震屋瓦。
清明将至,江上雾气愈发浓重。
谢云亭择定吉日,为“信义钟”举行首鸣大典。
这一日,三十六艘漆黑的茶船列阵江心,不载茶叶,每艘船上只载着一名神情肃穆的殉江者家属。
江岸上,数千名船工、茶农自发前来,人山人海,却鸦雀无声。
谢云亭亲自走上祭台,身后便是那口闪烁着青铜光泽的“信义钟”。
他深吸一口气,握住悬挂的钟锤,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撞向铜钟!
“当——!”
第一声钟鸣,雄浑、肃穆、悲怆,仿佛不是敲在钟上,而是敲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那声音穿透浓雾,在山林间激起层层回响。
站在人群最前方的老艄九,那个嗜酒如命、桀骜不驯的老人,忽然摘下头上的毡帽,“扑通”一声,朝着“信义钟”的方向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紧接着,一个,十个,一百个……江岸上,江心船上,所有的船工水手,无论老少,都相继跪倒,朝着那口刻着他们同伴、兄弟、父辈名字的铜钟,叩下了头。
钟声滚滚,顺江而下,竟一路传到了百里之外的汉口。
龙王庙内,三江会的舵首们正在饮酒作乐,庆祝着“镇邪祭”的成功。
忽然,供桌上那堆积如山的祭品,竟在无风的情况下,“哗啦”一声,尽数倾倒在地。
一名舵首脸色大变,侧耳倾听,骇然道:“是钟声!从上游传来的!”
杜沧海猛地摔碎了手中的酒杯,冲出庙门,望着九江方向,那双凶戾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恐惧。
他听懂了那钟声里的力量,那是一种比鬼神更可怕的力量。
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怒吼:“谢云亭!你竟敢……你竟敢替江神收香火!”
“江安号”的船舱内,谢云亭在钟声响起的一瞬,胸口那枚温润的铜牌骤然发烫。
与以往不同,那熟悉的暖玉界面并未显现任何数据,而是前所未有地展开了一幅流动的光影长卷。
画卷之中,不再是茶叶的成分分析,而是无数模糊的身影,沿着奔腾的长江行走,他们或挑着茶担,或奋力摇橹,或在炉火前专注地焙茶……这万千身影最终汇成了一道奔腾不息的火焰长河,咆哮着奔流入海。
谢云亭下意识地伸出指尖,轻轻触摸胸前的铜牌。
那古朴的“鉴”字裂纹深处,一缕幽蓝的光芒如血丝般悄然蔓延,竟与远处“信义钟”身上那上千个铭文产生了隐隐的共鸣。
他抬起头,仰望被钟声震得仿佛愈发高远的星空,喃喃自语:
“原来……我们才是给江神烧高香的人。”
夜色深沉,就在钟声的余音还在江面上盘桓之际,一艘没有任何旗号的武装快艇,悄无声息地脱离了三江会的巡逻队列,关闭了引擎,借着水流,缓缓调头,朝着云记所在的码头无声地漂了过来。
船头,一个精悍的身影站得笔直,那是三江会最忠诚、最熟悉长江水道的巡江大队长。
他的怀中,揣着一本三江会所有水路关防、暗哨、密语的完整手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