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春光渐暖,柳絮纷飞,文贵离京返回月港的日程也近了。离京前一日,梁正在西苑精舍再次单独召见了他。
此番召见,氛围比接风宴时更为凝重务实。精舍内只有君臣二人,连王岳都候在门外。
“文先生,月港开海,数年之功,已成我大明南疆利国惠民之典范。你与王良、顾云卿等,居功至伟。”
梁正(朱厚照)首先定下基调,亲手为文贵斟了杯茶。
文贵连忙躬身:“此皆赖陛下信重,运筹帷幄,臣等不过恪尽职守,依旨行事。”
梁正摆摆手,示意他不必谦逊,神色转为严肃。
“然,树大招风。月港之利,朝野俱知,觊觎者、非议者亦随之增多。朕在京中,尚能为你等遮风挡雨,然万里海疆,风波险恶,终需你等自行应对。朕今日有几件事,要你谨记。”
“请陛下示下。”
文贵肃然。
“其一,水师。”
梁正目光锐利,“‘镇海’级战舰数量仍少,巡防范围有限。李獠牙残部未清,南洋新盗渐生,更紧要者,佛郎机人(葡萄牙)据满剌加,其船坚炮利,野心勃勃,乃我大明海疆之心腹大患。你返回后,当会同水师将领,加速战舰营造,探索新式船型,更要严加操练,务必使水师能战、敢战!未来,朕要的是一支能纵横南洋,护卫商道,扬威域外的强师,而非仅能看家护院之卒。”
“臣明白!定当全力整饬水师,不负陛下重托!”
“其二,法度。”
梁正继续道,“海商逐利,无所不用其极。走私、夹带、以次充好,乃至勾结海盗,皆需严加管束。市舶司法规需不断完善,执法更需公正严明。王良精于算学律例,可令其协助你,细化关税章程、商船管理条例,务必使海贸在法度框架内运行,既繁荣有序,又不致滋生蠹虫。”
“陛下圣明。王良才干卓着,于市舶司管理多有建树,臣必善用之。”
“其三,人才。”
梁正顿了顿,“实务学堂初立,首批生员尚未结业。然月港急需通晓夷务、海事、商贸之专才。你可于当地,仿学堂之制,开设短期讲习所,招募本地聪慧子弟及军中锐卒,授以航海、测绘、夷语、算账等实用之技,以为水师及市舶司储备人才。此事,或可让顾云卿参与,他年轻敢为,可多加历练。”
文贵心中一动,皇帝这是要将新政的触角,通过他直接延伸到月港本地。
“臣遵旨。顾云卿确有干才,心思活络,臣会着他留意此事。”
“最后。”
梁正声音放缓,却带着更深沉的意味。
“开海非仅关乎钱财,更关乎国运。朕要你做的,不仅是收税,更要通过这月港,看清这万里海疆之外的天地,了解诸夷强弱,结交可交之友,警惕潜在之敌。所有见闻,无论巨细,皆需定期密奏于朕。”
他这是在要求文贵成为帝国在海洋方向的眼睛和触角。
文贵感受到肩头沉甸甸的责任,深吸一口气,郑重跪倒:“陛下殷殷嘱托,臣文贵铭刻五内!此去月港,必夙夜在公,整军经武,肃清海氛,广开利源,更为陛下守好这海上国门,洞察夷情!若有负圣恩,甘受军法!”
梁正起身,亲手将他扶起。
“朕信你。海上诸事,便托付于文先生了。一路保重。”
次日清晨,朝阳初升,通州码头。
文贵一行即将登船。令他意外的是,皇帝竟微服而来,只带着少数护卫,亲自到码头送行。
没有仪仗,没有喧哗,梁正只是拍了拍文贵的肩膀,递给他一个锦盒:“里面是朕手书‘海疆砥柱’四字,还有几本新译的泰西海图注疏,或对你有所助益。”
文贵眼眶微热,再次深深一揖,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转身,大步踏上跳板,船只升起风帆,缓缓驶离码头,向着南方,向着那片充满机遇与挑战的蔚蓝驶去。
几乎在文贵离开京城的同时,数千里外的月港,正迎来一支庞大的暹罗商船队。
市舶司衙署内,王良埋首于堆积如山的货单和税表之中,算盘打得噼啪作响,确保每一笔抽分都清晰无误。
而顾云卿则带着一队巡丁,登上一艘形制奇特的阿拉伯商船,用生硬的夷语夹杂着手势,检查其货物是否与报关单相符,目光敏锐地扫过每一个角落,提防着任何夹带违禁品的可能。
港口依旧喧嚣繁华,但文贵的暂时离开,以及皇帝通过他传递回来的最新指示,让王良和顾云卿都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他们知道,维持现状已不足够,开拓与守成之上,更增添了“图强”与“戒备”的新命题。
海风带着咸腥气息吹拂着月港,这片帝国最富活力的土地上,新的波澜正在酝酿。
而帝国的掌舵者,已将目光牢牢锁定在这片决定未来国运的浩瀚海洋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