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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七年的春意,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些。

运河解冻,漕船北上的同时,一艘悬挂着月港市舶司旗帜的官船,也逆着水流,驶入了通州码头。

船头立着一人,年近五旬,面容清癯,风霜刻痕深重,唯有一双眼睛,锐利沉静,仿佛能洞穿烟波,正是阔别京师数年、以太子少保、右都御史身份总督漕运、提督月港开海事的文贵。

他此番奉旨回京述职,轻车简从,但消息灵通的朝野上下,无不将目光投向了这次非同寻常的召见。

谁都知道,这位陛下亲手擢拔、在外独当一面的能臣,他的归来,必将在这已不平静的朝堂湖水中,再投入一颗巨石。

他撩开车帘一角,望着窗外既熟悉又略显陌生的街景,心中感慨万千。

离京时,陛下尚在全力整顿京营。

如今归来,京营已能在西南山地扬威,而他所经手的月港,更是已成为帝国南疆一颗璀璨的明珠,岁入堪比一省。

这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

马车并未前往官署或驿馆,而是经西苑侧门,直接入了禁苑。

早有内侍在此等候,恭敬地引着文贵及其夫人,穿过层层宫禁,来到一处临水的精舍之前。

此处并非正式宫殿,陈设雅致,氛围轻松,正是皇帝平日休憩、召见心腹近臣之所。

“文先生,一路辛苦。”一个清越而带着笑意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文贵抬头,只见皇帝梁正一身常服,玉冠束发,正亲自站在精舍门口相迎,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愉悦笑容。

他身旁,夏皇后凤冠常服,雍容含笑。

更令人惊讶的是,皇后身侧,还站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孩童,男孩穿着杏靛蓝色的小袍,女孩着浅绯色宫装,正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文贵与夫人见状,心中一震,连忙疾行几步,便要行大礼:“臣文贵(臣妇),叩见陛下、皇后娘娘,参见皇子、皇女殿下!”

“哎,免了免了!”

梁正快步上前,亲手托住文贵的手臂,阻止他行大礼。

“今日是家宴,不论国礼。朕与皇后,还有堃儿、宁安,就是等着给你们接风洗尘。”

他语气真诚,动作自然,让文贵夫妇心头涌起一股暖流。

尤其是那声“文先生”,更是让文贵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当年离京时,与这位年轻君主私下畅谈的时光。

进入精舍,分宾主落座。内侍奉上香茗点心后,便悄然退下,只留王岳在远处伺候。

梁正并不急于问政,而是先关切地问起文贵夫妇一路行程,身体可还安好,又笑着对一双儿女道:“堃儿,宁安,这位是文先生,是为大明管理大海和运河的重臣,本事大得很。快见过先生。”

皇子朱载堃虽只五岁虚龄,却已有几分沉稳气度,他像模像样地拱手,声音清脆:

“载堃见过文先生。”

目光清澈,带着探究。

皇女朱宁安则更活泼些,跟着哥哥行礼,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文贵,奶声奶气地问:“先生从海上来吗?海里真的有比房子还大的鱼吗?”

童言稚语,顿时让气氛更加轻松。文贵夫人笑着接过话头,柔声向宁安描述起海上的见闻,引得小皇女惊叹连连。

寒暄过后,梁正才将话题引向正事,他啜了口茶,语气随意却目光专注:“文先生,月港奏报,朕每每细览。然纸上得来终觉浅,朕想听你亲口说说,开海这些年,最深的体会是什么?好的,坏的,都想听。”

文贵放下茶盏,神色一正,他知道,真正的述职现在才开始。

他略一沉吟,没有立刻报出一连串辉煌的数据,而是从最根本处说起:“陛下,臣最深之体会,在于‘利’与‘患’皆远超臣等当初预料。”

“哦?”梁正身体微微前倾,露出感兴趣的神色,“细细道来。”

“先说‘利’。”

文贵条理清晰。

“其一,税赋之利,奏报已有,臣不再赘述。其二,民生之利,远超税赋。闽浙沿海,以往地瘠民贫,多以渔、盐为生,时有饥馑。如今,造船、修船、织帆、制绳、搬运、乃至为海商提供食宿补给,依附海贸为生者,不下十万户!百姓家中有余粮,市面可见繁华,此乃臣亲眼所见,绝非虚言。”

梁正缓缓点头,这正是他想要的“系统性”成果,不仅仅是国库进了多少银子,更是对整个区域经济的拉动。“继续说。”

“其三,信息之利。”

文贵目光炯炯,“以往我朝对南洋、对泰西,多靠商人只言片语或前朝旧闻。如今,市舶司设有专人,记录每艘外来商船所述之航线、物产、风土、乃至各国纷争。陛下,世界之大,远超我等想象!佛郎机人(葡萄牙)已据满剌加(马六甲),其船坚炮利,野心勃勃。而南洋诸岛,香料遍地,土邦林立,并非铁板一块……”

他带来了一个活生生的、充满机遇与威胁的外部世界图景。

“然,‘患’亦随之而来。”

文贵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

“其一,水师力量仍显不足。‘镇海’级战舰虽利,然数量太少,仅能保障月港周边主航道。外海广阔,李獠牙残部犹在,新的海盗亦在滋生,更有佛郎机人等虎视眈眈,需更强之水师方能震慑。”

“其二,管理之难。海商追逐利益,走私、夹带、以次充好,甚至与海盗暗通款曲之事,时有发生。市舶司人手有限,法规尚有漏洞,如何有效管理这般庞大的船队和贸易,需不断摸索完善。”

“其三,便是朝中非议。”

文贵坦然道。

“臣在南方,亦听闻朝中对此番设立‘实务学堂’争议极大。开海与新政,皆触动了旧有之利,阻力和风言风语,从未停歇。”

他毫无隐瞒,将成就与困难,和盘托出。

梁正听得极其认真,不时发问,问题都切中要害:“水师扩建,以你之见,是应优先造大舰,还是多造中小快船?”“管理海商,除了严刑峻法,可否引入商会自治,让其互相监督担保?”“朝中非议,你认为根源在何处?是理念不合,还是利益使然?”

这些问题,完全不像一个深居九重的皇帝所能问出,更像是一位精于实务、深谙管理之道的封疆大吏在探讨工作。

文贵对皇帝的风格早已熟知,并不惊讶,一一认真作答。

君臣二人,就在这精舍之内,一问一答,时而沉思,时而争论,竟浑忘了时间。

夏皇后在一旁安静倾听,偶尔为二人续上茶水,看向丈夫的目光中,带着欣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而坐在一旁,看似在玩耍的朱载堃,实则竖着小耳朵,将父皇与文先生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当听到文贵描述巨舰航行于波涛、异邦商人带来奇珍时,他的眼中,闪烁出远超年龄的专注与神往。

这顿接风宴,在夕阳西下时方告结束。梁正亲自将文贵夫妇送至精舍外,用力拍了拍文贵的肩膀:“文先生,今日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朕心中更有底了。你好生休憩几日,朝会上,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文贵躬身:“臣,定不负陛下期望。”

他知道,皇帝口中的“硬仗”,不仅仅是指他个人的述职,更是要借他月港的成功,为那正处在风口浪尖的“实务学堂”,也为整个帝国的改革方向,注入一剂最强的强心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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