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傍晚,他抱着予乐,指着地图上那片代表高原的棕褐色,正费力地想着该如何描述“世界屋脊”时,予乐却伸出小手指,顺着蜿蜒的蓝色线条(长江)一路向下,停在了入海口附近的一个小点上,仰头问:“爸爸,海,那边,还有什么?”
顾辰翊怔住了。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的世界,长期以来就是营地、海岸线、作战地图上的等高线和坐标。海的那边是什么?是更多的海,是陌生的国度,是与他无关的、遥远而模糊的存在。
女儿的这个问题,像一颗小石子,在他平静的心湖里投下了一圈涟漪。他沉默了片刻,诚实地说:“爸爸也不知道。等妈妈放假回来,我们问她。妈妈读的书多,她可能知道。”
这个回答,不仅是对女儿的交代,也像是在他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他开始意识到,世界很大,他所坚守的这片营地和家庭,只是其中一部分。而那个在外求学的妻子,正在为他、也为孩子们,打开一扇望向更广阔天地的窗。
十一月底,一场强冷空气来袭,气温骤降。顾辰翊提前备足了煤块,检查了门窗的密封性。夜里,他给孩子们的被子又加厚了一层,确认两个小家伙都睡得暖烘烘的,才回到书桌前。
桌上摊开着陆云瑶最新的一封来信。
信里,她的语气轻松愉快,提到奖学金发下来了,她用一部分买了急需的专业书,剩下的打算寒假回家时给孩子们和顾辰翊买点礼物。
她详细描述了A市入冬后的景象,提到校园里的湖面结了一层薄冰,同学们都在期待下雪。信的末尾,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辰翊,眼看就要放寒假了……我……我能回来吗?大概一个月左右。”
信纸的末尾,似乎有被水滴晕开又干涸的淡淡痕迹。
顾辰翊拿着信纸,久久没有动弹。窗外的北风呼啸着,拍打着窗户,发出呜呜的声响。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有力的跳动声,也能感受到内心深处那股骤然升腾起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灼热期盼。
回来。
这两个字,他等了太久。
他几乎能立刻想象出她提着行李出现在院门口的样子,想象予安像小炮弹一样冲过去抱住她的腿,想象予乐怯生生又渴望地靠近、最终被她揽入怀中的场景,想象夜里身边不再是空荡荡的冰凉,而是她带着皂角清香的温暖体温……
他猛地站起身,在屋里踱了两步,又强迫自己坐下。他拿起笔,蘸饱了墨水,却悬在信纸上方,久久落不下去。
狂喜之后,理智迅速回笼。回来,意味着近一个月的团聚,但也意味着不久后再次的分离。孩子们刚适应妈妈不在的日子,这次团聚会不会让下一次分离变得更加艰难?路途遥远,春运期间车票紧张,旅途劳顿,她一个人安全吗?……
各种现实的考量像冷水一样浇下来。
但他最终还是落笔了。笔尖划过信纸,发出沙沙的轻响,沉稳而坚定:
“信悉。家中一切安好,勿念。寒假可归,甚盼。路线规划如下:由A市乘火车至省城,转乘长途汽车至县站,我届时开车接站。务必提前购票,注意旅途安全,钱财勿外露。具体车次时间定后速电报告知。予安予乐长高甚多,盼母归。”
没有过多的甜言蜜语,只有最务实的安排和最克制的期盼。但他知道,她懂。
写完信,封好口。他走到里屋,站在床边。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看着床上两个熟睡的小家伙。予安踢掉了一半被子,小脸红扑扑的;予乐则蜷缩着,怀里还抱着妈妈那件旧衣服。
顾辰翊轻轻给予安盖好被子,又摸了摸予乐柔软的头发。他在心里默默地说:再等等,孩子们,妈妈就快回来了。
他回到外屋,将信放在明天要寄出的文件上。然后,他走到窗前,推开一道缝隙。凛冽的寒风瞬间涌入,吹散了一室的暖意,也让他沸腾的血液稍稍冷却。
远处,营区的探照灯光柱划破沉沉的夜色,规律地扫过海面。他知道,在那灯光照不到的远方,有一列火车,终将载着他的归人,穿越山河,回到这个亮着灯、等着她的家。
寒冬虽至,归期已有期。这份等待,因有了确切的终点,而变得充满甜蜜的煎熬和沉甸甸的希望。
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岁末的寒风像是磨利了的刀子,刮过营区,卷起地上最后的枯叶,打着旋儿扑向家家户户紧闭的门窗。天空总是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酝酿着一场似乎随时会降临的雪。
小院里的日子,却像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炭火,骤然变得滚烫、急切起来。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焦灼的期盼,压过了冬日的严寒。
顾辰翊收到了陆云瑶的电报,上面清晰地写着抵达县汽车站的车次和日期:十二月二十八日,下午三点。
短短一行字,被他反复摩挲,纸张边缘几乎起了毛。他将电报内容工整地抄录在“作战日志”的扉页上,然后用红笔在墙上的日历那个日期上,画了一个巨大的、饱满的圆圈。那个红圈,像一轮小小的太阳,灼灼地照耀着这个等待中的家。
接下来的日子,小院进行了一场无声的总动员。顾辰翊仿佛回到了战备状态,只是这次的目标是“迎接瑶瑶归家”。
他先是进行了一场彻头彻尾的大扫除。桌椅板凳擦得一尘不染,玻璃窗亮得能照出人影,连墙角屋顶的蛛网都未能幸免。
被子褥子全部抱到院子里晾晒,拍打得蓬松柔软,带着阳光的味道。他还弄来一小袋石灰,仔细地洒在潮湿的墙角,驱散冬日的霉气。
予安和予乐像两个小小的尾巴,兴奋地跟在爸爸身后,虽然帮不上什么忙,甚至时常添乱(予安打翻了水桶,予乐把抹布当成了披风),但那种参与感让他们的小脸上整天都洋溢着红光。
他们懵懂地知道,有一件天大的好事要发生了,而这件事,和那个照片里的、会寄糖和漂亮树叶的妈妈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