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长信宫的肃杀之气仿佛已穿透重重宫墙,扑面而来。
深宫向晚,残阳如血。
长信宫内,檀香的气味被一股腐朽的、临近死亡的气息死死压住。
淑太妃斜倚在榻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浑浊的眼珠在六宫主位嫔妃们华丽的衣饰上缓缓转动,最后,定格在阶下那一抹素色身影上——掌医司主官,沈知微。
“都来了……”淑太妃的声音像是破旧的风箱,气若游丝,“也好,省得我……下了黄泉,还要背一个……偏私的罪名。”
她枯槁的手颤巍巍地指向身侧一个蒙着明黄锦缎的托盘。
侍立一旁的老司礼监孙秉义会意,缓步上前,姿态恭敬地揭开锦缎。
托盘上,赫然是一卷用血写就的绢布,上面烙着一枚清晰的凤印!
“此乃……先皇后遗物,血书为凭!”淑太妃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声喊道,“当年……当年柳氏接生,动了贪念,收受三百两纹银,将……将皇嗣调包!那沈知微,便是柳氏的孽种!是她,亲手换掉了真正的皇子!”
一言既出,满殿死寂。随即,是轰然炸开的哗然!
“凤印血书!天哪!”
“换嗣之罪,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崔夫人一步踏出,厉声指着沈知微,眼中是压抑不住的狂喜与怨毒:“沈知微!你好大的胆子!你母女二人,蛇蝎心肠,贪财卖主,犯下这等逆种乱统的滔天大罪!你根本不配站在这朝堂之上,你身上的每一寸荣光,都沾着我大周皇室的血!”
千夫所指,字字如刀。
沈知微立于阶下,在一片汹涌的声浪中,如同一座孤岛。
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或惊愕,或猜忌,或幸灾乐祸,尽数钉在她身上。
指尖,一点点变得冰凉。
她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影,死死锁住那卷血书。
那笔迹,她再熟悉不过,正是母亲柳氏的字。
温婉中带着一丝风骨,是母亲手把手教她写下的。
九分相似,像到足以乱真。
但,还差一分。
母亲一生清贫,写到“银”字时,因厌恶其铜臭之气,最后一笔总是收得极快,向下回勾,绝不拖泥带水。
而这血书上的“银”字,末笔却有一个极细微、常人绝难察觉的、向上扬起的弧度。
经过她脑中精准的计算,那上挑的角度,偏差了至少七度!
这是仿写者沉浸于模仿字形风骨时,下意识流露出的、属于自己的书写习惯。
一个无法磨灭的破绽。
她没有高声辩解,因为在此情此景下,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缓缓撩起官服下摆,屈膝跪倒,额头重重叩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一声闷响。
“回禀陛下,太妃娘娘。先母冤情,仅凭臣一张口,难以辩白。臣,恳请陛下恩准,允臣即刻赶赴城南义庄,开启先母棺椁,检验遗物,以证清白!”
皇帝的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中的犹豫与杀机交错闪烁。
就在这时,一直垂首侍立的孙秉义,慢条斯理地摇了摇手中的拂尘,轻飘飘地开口了:“沈主官一片孝心,咱家感佩。只是……义庄枯井,乃污秽阴晦之地,深不见底,瘴气横生。先夫人已然长眠,又岂能因后人纷争,再受开棺之辱,亵渎亡灵?于礼不合,于孝……更是大大的不妥啊。”
他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无形的闸门,轰然落下,堵死了沈知微唯一的生路。
夜色如墨,掌医司内灯火通明。
沈知微坐在桌案前,面前摊着一张白纸,她手持炭笔,一遍又一遍地复写着那个“银”字,每一次的末笔,都精准地停在向下的回勾,分毫不差。
一道鬼魅般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后。
绯色的衣角带起一阵微风,吹动了桌上的烛火。
“还在想那个字?”谢玄的声音带着一丝惯有的慵懒,却又压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凝重。
沈知微头也未抬。
谢玄自顾自地在她对面坐下,将一枚小巧却沉重的、染着暗色血迹的令牌放在桌上,推到她面前。
那是东厂的最高令符。
“长信宫那出戏,是孙秉义的手笔。他想借一桩陈年旧案,一次性拔掉你这颗越来越不受控制的钉子。”谢玄的桃花眼在烛光下流光溢彩,“去义庄的路被他堵死了,但还有一条路,能让你拿到真正的证据。”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皇陵地宫,藏着所有宗室秘辛。开启核心石龛,需‘双钥同启’。一枚血玉,世代由宗正寺掌管;而另一枚信物,内府档案中却无详细记载。我查了《内府机要》的残卷,发现高祖皇帝时,设立掌医司的初代御医,曾获赐一枚铜铃作为信物,可惜,那铜铃早在几十年前的一场大火中被熔毁了。”
他的目光落在沈知微手边的听诊器上,眼神变得锐利而疯狂:“直到我看见了你的这件东西……它的形制,与残存图谱上的铜铃轮廓,惊人地吻合。”
他死死盯着她,一字一句道:“我拿我的命,赌你一次。你,敢不敢赌上整个东厂?”
沈知微终于抬起头。
她拿起那只冰冷的听诊器,指尖缓缓抚过铜制听筒的内壁。
那里,有一圈细密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螺旋纹。
穿越之初她便发现了,一直以为只是特殊的防滑设计,此刻想来,那根本不是什么纹路,而是一幅微缩的、通往母亲所藏秘密的——地图!
她将听诊器在手中握紧,那冰冷的金属仿佛有了灼人的温度。
她迎上谢玄的目光,平静地点了点头:“只要霍九章还在西偏穴。”
寅时三刻,天边尚无一丝光亮。
皇陵外围的密林里,霍九章已带着十名心腹亲兵,如雕塑般等候多时。
他见到二人,立刻上前低声禀报:“提督,孙秉义果然动手了。今晨丑时,他以换防为名,调走了井道附近的两队巡卫。一刻钟前,他派去的心腹,正往义庄那口枯井里,一筐一筐地投生石灰。”
好狠的手段!
生石灰遇水生热,足以毁掉井底的一切。
他这是要做绝她所有的退路。
“不必管他。”沈知微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小满,你带两个人,用油布将井口彻底封死,防止气味外泄,也防止他们再投入任何东西。”
小满重重点头,立刻带人离去。
“走。”沈知微看向谢玄,二人随即跟着霍九章,钻入一条隐蔽的密道,向地宫夹层潜去。
阴冷潮湿的甬道里,只能听见几人刻意压低的脚步声。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一座石龛,龛上牌匾刻着三个古篆——“妊神龛”。
谢玄打了个手势,示意停步。
他借着火折子的微光,仔细检查石门,冷笑一声:“门缝被人用蜂蜡从外面封死了,地面还有新的拖拽痕迹。孙秉义这只老狐狸,他怕的不是你进去,是怕你……把里面的东西带出来。”
沈知微心中一动,按照听诊器内壁地图的指示,在石龛两侧的浮雕龙壁上摸索。
很快,她找到了所谓的“双龙眼位”,正是两条巨龙眼睛的位置,那里各有一个不甚起眼的凹槽。
她深吸一口气,将听诊器的铜管末端,稳稳嵌入左眼的凹槽。
谢玄则同时将那枚东厂令符,按入了右眼的凹槽之中。
“咔——”
一声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机括转动声后,妊神龛正下方的石板,竟缓缓向下沉去,露出了一个半尺见方的暗格。
暗格内,静静地躺着一个用防水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
谢玄将其取出,打开油布,里面赫然是一卷保存完好的血书全本,以及三片已经烧制定型的陶泥范。
一直跟在后面的小满颤抖着双手,想要上前帮忙捧住,指尖刚刚触碰到血书的边缘,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双眼一翻,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小满!”沈知微一步抢上,扶住她,手指迅速搭上她的脉搏。
脉象急促而紊乱。
她又翻开小满的眼睑,凑近闻了闻她指尖的气味,随即了然。
“是中毒反应。”她低声对谢玄说,“这血书所用的墨,混有微量的‘乌头’之毒。长期接触会引发心悸、幻觉和癔症。孙秉义他们仿造时,定然也接触了此物。”她轻轻拍着小满的背,柔声安抚着昏迷中的女孩,“别怕,睡一会儿就好。这一次,我们不是来认罪的。”
就在他们准备撤离之时,霍九章的身影从前方通道口闪了回来,神色凝重:“提督,前方通道塌了!是孙秉义的人,他们封死了退路!”
“意料之中。”谢玄眼中杀机一闪,当机立断,“放狼烟,制造混乱!”
几名番子立刻点燃特制的炸药,浓烈的烟雾瞬间灌满了另一条岔路。
趁着皇陵守卫被引开的混乱,谢玄一把背起昏迷的小满,用身躯护住沈知微,从一处极其隐蔽的备用气孔,狼狈却迅速地撤离了地宫。
重见天日之时,月光如水银泻地。
沈知微顾不上喘息,在月色下迫不及待地展开了那卷真正的血书。
首页之上,母亲那熟悉而风骨凛然的字迹,清晰地映入眼帘:
“辛未年七月十五,吾女知微降生,足印无痕,因裹布避查……若有他日风波起,日照其文,自见真言。”
日照其文,自见真言?
沈知微抬头,望向天边那抹即将破晓的鱼肚白,喃喃低语:“娘,太阳……快要出来了。”
次日清晨,她没有入宫,而是带着那三片陶泥范,敲开了一家位于城南陋巷的“耿记陶坊”的门。
开门的是一个须发皆白、满手是泥的老人。
他看到沈知微,并不惊讶,只是默默接过她递来的陶范。
耿老八浑浊的双眼在看到陶范的瞬间,骤然一缩。
他颤抖着伸出布满裂纹和老茧的手,一遍遍地抚摸着上面深刻的纹路,嘴唇翕动,像是看到了什么绝不可能出现的东西,失声喃喃道:“这……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