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成冷静了下来，自己这声震天响的报喜，哪里是分享，分明是拎着一把刀，照着人家心窝子上最疼的地方，狠狠捅了进去。
孙大成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一个得意忘形、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子。他抓了抓自己的头皮，那股子兴奋劲儿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满心的尴尬和一丝愧疚。
“狗子哥，那什么……”
他声音小了下去，没了刚才的底气，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要不，你有什么话要交代翠花的？要不要去跟王老师说一声？”
二狗子听了这话，手里的动作猛地一顿。他抬起头，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射出两道冷得瘆人的光。
他没看孙大成，而是将手里的粗瓷碗，“砰”的一声，重重地顿在了桌上。那声音又闷又响，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深井。
“用不着！”
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又冷又硬。
“这里到镇上也不远，没事，我可以去镇上找翠花！”
屋子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昏暗的油灯下，二狗子那张脸阴沉得能拧出水来，屋角堆着的半成品筐子，影子被拉得又长又扭曲，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鬼。孙大成觉得胸口发闷，一刻也不想多待。
“不好意思啊，打扰你了！”
他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像是被火烧了屁股一样，转身就往外跑，飞一般地离开了二狗子家。
回到自家院里，夜风一吹，他滚烫的脸颊才算凉快下来。刚才那股子要让全天下都知道的冲动，现在想起来，只觉得丢人。
这天大的喜事，终究还是自家的事。
他推开门，屋里亮着灯，一股饭菜的温热香气扑面而来，驱散了从隔壁带来的寒意。
王玉霞已经把地上的秽物收拾干净了，正安安静静地坐在床沿上，眼神温柔地看着他。
看到她，孙大成的心一下子就踏实了。什么二狗子，什么翠花，都让他抛到了脑后。这屋里，有他的媳妇，还有他未出世的孩子，这才是他的天，他的地。
兴奋归兴奋，可是兴奋之后，又是尴尬。他原本盼了一周，就想着晚上能跟媳妇好好亲热亲热，过个幸福的夜生活。可现在，王玉霞有了孩子，这事儿就变得不一样了。
他搓着手，凑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挨着王玉霞坐下。他紧紧地搂住自己的媳妇，却不敢用力，生怕碰到她的肚子，只是让她虚虚地靠在自己身上。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那话在嘴里转了好几个圈，才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出口。
“玉霞，那事……还能做吗？”
王玉霞的脸微微一红，随即又恢复了镇定。她靠在孙大成宽厚的胸膛上，能清晰地听到他擂鼓一样的心跳。她抬起头，看着他那张既渴望又担心的脸，心里又软又暖。
“这两个月是关键期，胎儿还不稳，还是不要做的好。”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解释一件顶要紧的功课。
“等胎儿稳定了，是可以做的，不过，也要注意方式！”
孙大成听了，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他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几个礼拜没沾荤腥，心里跟长了草似的。
他之所以眼巴巴地跑去镇上接王玉霞，一大半的心思就是为了这档子事。
不过，这失望也只是一瞬间。一想到王玉霞肚子里揣着他的种，一个活生生的小生命正在里头慢慢长大，那点子男女之间的念想，瞬间就被冲淡了。
跟当爹这件天大的事比起来，忍几个月又算得了什么？
“没事，我能忍！多大点事！”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大手轻轻地、珍而重之地抚上她还很平坦的小腹，仿佛那里藏着全世界最宝贵的珍宝。
王玉霞看着他那副傻样子，心里充满了幸福。她主动扭过头，柔软的嘴唇印在了孙大成粗糙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大成，那就辛苦你了。”
她柔声说道，随即，眼神变得认真起来。
“其实……我还要谢谢你。如果不是你今天一语点醒了我，我可能还在错误的道路上继续狂奔。”
她顿了顿，眼里带着一丝愧疚。
“我承认我错了，我没有为你考虑。我一回到家，心里想的，嘴里说的，全都是学校的事情。我好像忘了，这里是家，我是你的媳妇，不只是那个王校长。你……能原谅我吗？”
孙大成心里顿时乐开了花。他没想到，自己那通憋不住火气的胡咧咧，竟然能让这个有文化的媳妇想通这么多道理。他高兴得不行，也学着她的样子，在她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
“这样就对了！”
他心里那点别扭彻底烟消云散，得意洋洋地说道。
“夫妻之间，就应该互相交流沟通。你看，你也很通情达理的嘛！”
他说完，小心翼翼地扶着王玉霞，拿了一个枕头垫在她身后，让她舒舒服服地靠着躺下。然后，他自己则下了床，转身又进了厨房。
不一会儿，他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洗脚水出来了。
王玉霞愣了一下。明明睡觉前刚洗过脚，他又打了一盆水来。她知道，这是孙大成的爱好。这个高大粗犷的男人，对自己那双脚，有着一种近乎痴迷的喜爱，简直是爱不释手。
她没有说话，顺从地把脚放进了温热的水里。
孙大成蹲在炕边，像个虔诚的信徒。他那双长满了老茧、能轻易扛起几百斤重担的大手，此刻却温柔得不可思议。
他轻轻地揉搓着她的脚，力道不轻不重，从脚心到脚趾，每一寸都不放过。水汽氤氲，他的脸在蒸腾的热气里显得有些模糊，眼神却专注得像个正在雕琢稀世珍宝的工匠。
洗着洗着，他甚至像个孩子一样，捧起她那只秀气的脚，轻轻地贴在自己的脸上，闭上眼睛，一脸满足地蹭了蹭。
王玉霞默默地看着他，心像是被这盆温水泡软了，化成了一滩春水。之前所有的不快，所有的争吵，在这一刻全都烟消云散。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过分。眼前这个男人，用他最朴拙、最直接的方式深爱着自己，而自己呢？
自己享受着他的爱，却满脑子只想着学校，想着那些学生，甚至还嫌弃他屋子里的蜘蛛网，嫌弃他说话俗气。
一股强烈的愧疚和感动涌上心头，她的鼻子一酸，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掉了下来。
起初只是一滴两滴，很快就变成了断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这或许是一个孕妇的正常反应，情绪变得反复无常，可更多的，是她心底最深处的触动。
“老婆，你咋又哭了？”
孙大成正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一抬头看见王玉霞泪流满面，顿时慌了手脚，以为是自己捏疼了她。
“是不是我手重了？弄疼你了？”
王玉霞摇着头，泪水划过脸颊，滴落在炕席上。她哽咽着，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没事……我只是觉得，有点对不起你。”
她看着他那张写满了惊慌失措的脸，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你对我太包容了，也太宠爱了。我觉得……我配不上你这么对我好。”
突然听到自己媳妇这么直接、这么滚烫的表白，孙大成一个大男人，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他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好嘿嘿傻笑了两声，连忙转移了话题，来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
他想起了刚才在二狗子家那尴尬的一幕，心里又泛起对二狗子的同情。他放下王玉霞的脚，用布巾仔细擦干，然后抬起头，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对了，玉霞，有个事得跟你说。”
他清了清嗓子。
“明天你回镇上，一定去见见翠花。你告诉她，让她这个星期，无论如何都抽个时间回家一次！”
他的语气很重，带着一种不容商量的决断。
“你就说是我说的，必须回！”
他眼里闪过一丝怒气，那怒气不是对着王玉霞，而是对着远在镇上的翠花。
“别以为自己当了个什么官，就了不起了，就看不起自己那个残废老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