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立于那片被他开辟为“试验田”的宫苑角落，指尖拂过一株株遵循“区田法”精心栽种的粟苗。禾苗长势喜人，绿意葱茏，与他此刻内心的波澜诡谲形成鲜明对比。来自“影”和戏志才线的信息碎片，正被他一点点拼凑成天下的轮廓。
“陛下，‘皇商’新一批‘烈云烧’已通过荆州渠道，成功运抵江东，换回上等生丝八百担，获利颇丰。”影的声音低沉，如同耳语，在刘协身后响起。
“河北情况如何？”刘协问道，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一片粟叶。
“袁绍退回邺城后，病情反复，呕血不止。其子袁谭、袁尚争位之势愈演愈烈，审配、逢纪拥戴袁尚，郭图、辛评支持袁谭，河北暗流汹涌。”影汇报着，语气不带丝毫感情，“我们派往接触甄家的‘陶朱’商队，至今仍无确切消息传回，恐是河北道路隔绝，或是……遭遇不测。”
刘协沉默片刻。河北的乱局在他预料之中，袁绍诸子内斗，正是曹操未来北上吞并的良机，也是他“金风”计划曾经试图撬动的缝隙。只是甄家这条线若断，损失不小。
“继续等，同时尝试启用备用联络方式。”刘协指示道，“另外，曹操那边有何动静？”
“曹操自官渡回师后，虽名义上凯旋，实则元气大伤。近月来，其麾下各部皆在许都周边及兖豫各郡大力推行军屯、民屯，由任峻、枣祗等人负责，显然是力图恢复生产，积蓄粮草。荀彧坐镇许都，统筹调度，井井有条。而郭嘉……”影的声音略微停顿，“据宫中太医署暗线传出的模糊消息，郭嘉病情似有加重，已多日未曾公开露面，司空府事务多由程昱、满宠处理。”
郭嘉病重！刘协的心猛地一跳。这是历史既定的轨迹，但亲耳证实，仍让他感到一种复杂的情绪——既有对这个可怕对手可能早逝的庆幸，也有一丝对天妒英才的惋惜。若能拖到郭嘉病逝，曹操无疑将失去最锋利的爪牙，对他而言，压力将大减。
“密切关注郭嘉病情，但切记，绝不可主动打探，以免落入陷阱。”刘协冷静地吩咐。曹操和郭嘉都是玩弄阴谋的高手，病重也可能是诱敌的幌子。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却刻意压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老内侍脸色苍白，步履匆匆地赶来，也顾不上行礼，急声道：“陛下！宫外急报！扬州……扬州传来消息，袁术……袁术在寿春僭越称帝了！”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听到这个消息，刘协的瞳孔还是微微收缩。历史的车轮，终究碾到了这一站。
“详细情形！”刘协沉声道。
老内侍喘了口气，快速说道：“袁术据传获得了所谓‘传国玉玺’，以‘仲氏’为号，在寿春筑坛祭天，登基称帝！已遣使布告四方，要求各路诸侯臣服！”
“狂妄！”
“朕……朕尚在位，他袁公路安敢如此！曹司空可知此事？有何对策？”
老内侍低声道：“司空府已得知消息，据说曹操闻讯后，怒斥袁术‘冢中枯骨，也敢沐猴而冠’，已召集幕僚商议。朝会上，想必会有定论。”
刘协挥挥手，让老内侍退下，示意影也暂时隐匿。他独自站在田埂上，脑中飞速运转。
袁术称帝，这是自寻死路！在汉室旗号尚有残余号召力的当下，此举无异于将自己置于天下诸侯的对立面。曹操绝不会放过这个挟天子以令诸侯、讨伐不臣的绝佳机会。
但这其中，亦有可供操作的空间。
袁术盘踞的扬州，地处东南，毗邻曹操的徐州、豫州，也与孙权的江东、刘表的荆州接壤。这块肥肉，谁都想咬上一口。曹操新遭官渡之创，吕布在侧虎视，必然无法全力南征，最多派一部偏师，联合其他势力进行讨伐。
而谁能在讨伐袁术的过程中攫取最大的利益，谁就能在未来的南方格局中占据主动。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刘协心中迅速成型。
他要驱虎吞狼，让吕布这头猛虎，去撕咬袁术这块肥肉！
吕布盘踞徐州，与袁术的扬州接壤，且有旧怨。若能说动吕布主动攻打袁术，不仅能为曹操分担压力，示好于曹操，缓解自身被曹操优先剿灭的风险，更能让吕布在实战中扩张地盘和实力。
一个更强大的吕布，才能更好地牵制曹操。而且，若吕布能占据扬州部分郡县，甚至与孙权、刘表形成新的制衡，那么未来……当赤壁之战到来时，南方的水，将会被搅得更浑！
这步棋，险！但收益巨大！
想到这里，刘协不再犹豫。他迅速回到寝殿，屏退左右，铺开特制的纸张。
这封信，必须足够巧妙，既能激起吕布的贪欲和野心，又要不露痕迹，绝不能留下任何指向他这位“傀儡皇帝”的把柄。
他提笔沉吟，字斟句酌：
“温侯吕布将军麾下：”
“闻将军坐镇徐州，威震东方，狼骑所向，群雄束手，朕心甚慰。今有逆贼袁术，不识天命，妄窃神器，于寿春僭号‘仲氏’，倒行逆施，人神共愤。此獠不除，汉室颜面何存？天下纲常何存？”
“将军乃朝廷敕封之温侯，勇武冠绝天下，岂容此等跳梁小丑亵渎社稷？且袁术素与将军有隙，其麾下纪灵之辈，昔日曾犯虎威，将军莫非忘耶？”
“今曹操方破袁绍于官渡，然自身损耗亦巨，忙于安抚北疆，整顿内务，短期内无力南顾。刘表坐守荆州，老迈无为；孙权初定江东，根基未稳。此实乃天赐良机于将军也！”
“扬州富庶，户口百万，若将军能高举义旗，替天行道，挥师南下，剿灭伪帝，则不仅名垂青史，更可尽收淮泗之地，坐拥鱼盐之利，实力倍增。届时，北可抗曹操，南可慑孙权，西可联刘表，天下谁人不忌将军三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望将军慎思之，速断之。若能成此不世之功，他日朕必不负将军忠义之心。”
“知名不具，静候佳音。”
写完，刘协仔细检查数遍，确认没有任何可能泄露身份的词汇，语气也完全模仿一种“心向汉室又无力回天，只能寄望于外镇强藩”的隐秘支持者口吻。
他小心地将信用蜡封好，装入细小的铜管。
“影。”
身影应声而现。
“将此信，通过最高密级渠道，以最快速度送至徐州吕布手中。确保万无一失。”刘协将铜管递出，神色凝重，“告诉传递之人，若事有不谐，宁毁信，不泄密。”
“属下遵命！”影双手接过，如同接过一枚足以燎原的火种。
“另外，”刘协补充道，“让我们在徐州的人，密切关注吕布接到信后的反应，以及其军队的调动情况。若有异动，立刻回报。”
“是！”
影的身影融入阴影，带着那封可能改变南方格局的信件，悄然离去。
刘协走到窗边，望向东南方向。他似乎能看到，寿春那荒诞的登基大典，以及徐州彭城内，吕布那桀骜不驯又贪婪炽热的目光。
“袁术……吕布……把这潭水搅得更浑吧……”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
就在刘协布局东南的同时，许都司空府内，气氛同样凝重。
曹操高坐主位，下方是荀彧、程昱、满宠等核心谋士。他手中捏着一份关于袁术称帝的详细奏报，脸色阴沉。
“袁公路，自取灭亡！”曹操将奏报掷于案上，声音冰冷，“诸位，有何高见？”
程昱率先开口：“主公，袁术逆天称帝，天下共击之！此乃主公挟天子以令诸侯，彰显朝廷权威，聚拢人心之良机。当立即发布檄文，召集天下诸侯，共讨逆贼！”
荀彧沉吟道：“文若所言极是。然，我军新经官渡大战，士卒疲惫，粮秣匮乏，恐无力组织大规模南征。且北有袁绍残部未清，西有马腾、韩遂需防，东有吕布……不可不虑。”
满宠补充道：“据报，吕布自官渡之役偷袭兖州后，虽暂退，然其狼子野心，不得不防。若我军主力南征，吕布再次背刺，如之奈何？”
曹操听着众人的分析，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他何尝不知这些困难？但袁术称帝，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这不仅关乎汉室颜面，更关乎他“奉天子以令不臣”的政治基础。
“袁术，必伐！”曹操斩钉截铁，“然，如文若所言，我军需以休整为主。此次讨逆，当以驱虎吞狼之策为主。”
他目光扫过众人：“可传……嗯，请陛下下诏，斥责袁术悖逆，令其限期削号归降。同时，檄文传告天下，令荆州刘表、江东孙权、徐州吕布，乃至刘备，皆可起兵讨逆！凡有立功者，朝廷必有封赏！”
他这是要借力打力，让南方诸侯先去消耗袁术，他则坐收渔利，同时也能借此观察刘表、孙权、吕布等人的态度和实力。
“主公英明！”程昱、满宠皆点头称善。
荀彧却微微蹙眉：“刘表守成，未必肯尽力。孙权年幼，内部未稳，能自保已属不易。刘备寄人篱下，兵微将寡……唯有吕布，勇而无谋，或可为先锋。然其反复无常，需谨防其与袁术勾结，或是趁机坐大。”
曹操冷笑一声：“吕布？一介匹夫耳！若他肯出兵攻打袁术，正中吾下怀！让他与袁术两虎相争，无论谁胜谁负，于我皆有利。若其坐大……哼，待我恢复元气，再收拾他不迟！”
计议已定，曹操立刻行动。一方面请刘协下诏，自然是走个过场，一方面起草檄文，星夜发往各地。
而与此同时，江东，吴郡。
年轻的孙权跪坐在母亲吴国太面前，下方是张昭、周瑜、鲁肃等重臣。他手中也拿着袁术称帝的檄文，脸上带着与其年龄不符的沉稳与忧虑。
“诸位，袁术称帝，遣使要求我江东臣服，该如何应对？”孙权的声音还带着一丝青涩，但目光已颇具威仪。
张昭作为文臣之首，率先开口：“主公，袁术悖逆称尊，天人共愤。我江东孙氏世代忠良，岂能屈身事贼？当断然拒绝，并整军备战，以防袁术来犯。”
周瑜英姿勃发，接口道：“子布先生所言极是。不仅如此，我等还应主动上表朝廷，表明拥护汉室之立场，与袁术划清界限。同时，可厉兵秣马，若曹操发起讨逆，我江东亦可酌情出兵，一来博取名声，二来……或可趁乱夺取袁术麾下与我江东接壤的庐江等地！”
鲁肃微微颔首：“公瑾之见，深合我意。袁术倒行逆施，其麾下必有人心离散者。此乃我江东扩张之机。然，需注意曹操动向，避免为其前驱，消耗过多实力。北面强曹，方是心腹之患。”
孙权听着三位重臣的意见，心中渐渐有了决断。他站起身，目光坚定：“既然如此，那便回绝袁术，上表许都，整军经武！江东，绝不向逆贼低头！”
他看向周瑜：“公瑾，练兵之事，便交予你了。”
又看向鲁肃：“子敬，联络各方，打探消息，尤其是曹操和吕布的动向，需劳你费心。”
“谨遵主公之命！”周瑜、鲁肃齐声应道。
就在各方势力因袁术称帝而风起云涌之际，那封来自许都深宫的神秘信件，历经周折，终于送到了徐州彭城，吕布的手中。
吕布展开丝绢，看着上面那颇具煽动性的言辞，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
“名垂青史……淮泗之地……鱼盐之利……制衡曹操……”他喃喃自语，眼中贪婪的光芒越来越盛。
“公台！”他唤来陈宫，将信递过去，“你看此事如何？”
陈宫仔细阅读信件，眉头深锁：“将军，此信来历不明，言语虽动听，却恐是驱虎吞狼之计。袁术虽逆，然其实力犹存，我军新得徐州未久，民心未附，仓促南征，胜败难料。且曹操在侧，虎视眈眈，若我军与袁术两败俱伤，曹操必趁虚而入！”
吕布闻言，有些不悦：“公台未免太过谨慎！袁术称帝，天下共敌，我起兵讨逆，名正言顺！若能拿下扬州部分郡县，我势力大增，何惧曹操？此乃天赐良机！至于写信之人……哼，管他是谁，只要对我有利即可！”
他本就对袁术无甚好感，昔日辕门射戟虽是为刘备解围，但也存了打压袁术气焰的心思。如今有“大义”名分，又有开疆拓土的诱惑，他如何能不心动？
“可是将军……”陈宫还想再劝。
“不必多言！”吕布大手一挥，意气风发，“我意已决！即刻整备兵马，准备粮草，不日兵发寿春，剿灭伪帝袁术！”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踏平寿春，尽收扬州财富与美女，势力膨胀，连曹操也要对他客客气气的情景。
看着吕布那志得意满的样子，陈宫心中暗叹，知道再劝无益，只能默默退下，心中祈祷此举真能如吕布所愿，而非坠入万劫不复之深渊。
彭城内，并州狼骑开始集结，战意高昂。而远在许都深宫的刘协，通过隐秘渠道得知吕布果然动心，并开始调兵遣将的消息后，只是淡淡一笑。
棋盘上的又一颗棋子，动了。
他转身，再次望向那幅简陋的舆图，手指从徐州滑向扬州，又从扬州滑向荆州南阳郡的隆中方向。
“诸葛亮……不知我那封信，你是否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