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内，刘协和衣躺在榻上，双眼在黑暗中圆睁，毫无睡意。影带来的紧急情报像一块冰，塞在他的胸腔里，寒意沿着四肢百骸蔓延。
郭嘉的动作太快了！快得超出了他最坏的预估。
戏志才的“病”显然未能完全骗过这位鬼才。直接派心腹暗探伪装郎中上门探查，这意味着郭嘉已经将戏志才列为了高度怀疑对象，甚至可能已经嗅到了“金蝉脱壳”背后的不寻常气息。直接向郭嘉本人汇报，绕开校事府常规体系，更显示了此事在郭嘉心中的分量。
“备用方案”已经启动，那条指向城南废弃院落和前贪墨内侍的假线索，此刻应该已经“意外”地呈现在那名暗探面前。这能争取到多少时间？一天？半天？还是仅仅几个时辰？
刘协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与郭嘉之间的这场暗战，已经从之前的暗中较劲、互相试探，骤然升级到了短兵相接的危险边缘。一步走错，满盘皆输。输掉的，不仅是四年来的苦心经营，更是他和所有关联者的性命。
他必须做出更坏的打算。
“影。”他再次低声呼唤，声音在寂静的寝殿中显得格外清晰。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床榻下的地砖再次无声滑开一道缝隙。影似乎一直就在下面，等待着命令。
“陛下。”
“我们与戏志才之间的所有联络痕迹，清理得是否彻底？”刘协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
“砖窑会面后，按照陛下指令，所有明面上的单向联络渠道已彻底切断并伪装成自然废弃。唯一保留的，是最高等级的‘死线’通道，仅用于他主动传递极端重要情报，且启用一次即作废。此通道由他单方面掌握触发方式，我们只被动接收，理论上不存在反向追踪的可能。”影的回答条理清晰。
“理论上……”刘协咀嚼着这个词。在郭嘉这种级别的对手面前，任何“理论上”的安全都可能被打破。“通知下去，即刻起，单方面屏蔽‘死线’通道的接收。单方面认定该通道已暴露，不再接收任何来自该渠道的信息。”
这是壮士断腕。意味着他将主动放弃戏志才可能传来的最后信息，但也彻底斩断了郭嘉通过这条线反向追查到他这里的可能性。
“是！”影没有任何犹豫。
“另外，”刘协继续下令，语速加快，“启动‘深潜’预案第二级。‘皇商’在许都及周边三百里内所有非核心业务，立即关停，人员疏散。核心人员携带账册、密码本，转移至三号备用安全屋，进入绝对静默。靖安司在许都的内线，除保持最低限度的必要监视节点外，其余全部进入休眠状态。非朕亲临或用最高等级密码唤醒，不得有任何动作。”
“深潜”预案是他早就制定好的应急计划，针对的就是核心网络面临暴露风险的极端情况。第二级，已经是仅次于完全放弃许都基业的最高警戒级别。
影沉默了一瞬，显然意识到了事态的严峻性：“陛下，如此一来，我们在许都的情报和经济活动将陷入半瘫痪，之前多年的经营……”
“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刘协打断了他，语气斩钉截铁，“只要核心骨干和种子还在，损失的钱财、据点，都可以再赚回来，再建立起来。若是人被郭嘉一锅端了，那就真的什么都没了。执行命令！”
“遵命！”影不再多言。
地砖合拢，影的气息再次消失。
刘协重新躺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下达“深潜”指令看似果断，实则心痛如绞。那是他四年来呕心沥血，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家底，如今为了应对郭嘉的威胁，不得不主动将其大部分冻结、舍弃。这种断尾求生的滋味，真不好受。
但他没有更好的选择。郭嘉就像一条已经锁定了气味的猎犬，任何迟疑和侥幸，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郭奉孝……好一个郭奉孝……”刘协在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他再一次深刻体会到，在真正的顶级谋士面前，先知先觉的优势并不能保证高枕无忧。这些历史留名的智者，其洞察力、行动力和对危险的直觉，可怕得令人心惊。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分一秒流逝。窗外依旧漆黑，离天亮似乎还有很久。刘协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放缓呼吸，试图恢复一些精力，但大脑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警惕地等待着，等待着可能来自影的下一次紧急汇报，或者更糟——来自殿外的、甲士沉重的脚步声。
他没有等来影，也没有等来甲士，却在凌晨时分，等来了一阵极其细微，与之前影的叩击声节奏略有不同的敲击声。声音来自殿外廊下某处排水孔洞。
刘协猛地睁眼，侧耳细听。
咚…咚…咚咚咚……
两短一长，接着三急。这是“皇商”在面临极端危险、无法通过正常渠道联系时，使用的最高警报信号！意味着有负责传递情报的“信使”，冒着生命危险，亲自来到了皇宫外围，发出了最紧急的警告！
发生了什么？！难道“皇商”的核心节点已经被郭嘉查到了？还是……
刘协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不能再等影了！他必须立刻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他迅速起身，没有点燃任何灯火，凭借着对寝殿布局的熟悉，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移动到殿门内侧。他透过门缝向外窥视，只见老内侍依旧忠于职守地守在门外，身影在廊下昏暗的灯笼光下显得有些佝偻，并无异常。
刘协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摸出一个比拇指还小的玉哨，这是他与极少数的几个核心人员约定的，用于回应这种极端情况下联络的信号。他将其含在口中，运起一丝微不可查的气息。
“吱——”
一声极轻微、极短暂，宛如夏夜蚊蚋振翅般的声音，从玉哨中发出，穿透门缝，融入了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中。
这是他发出的“收到，准备接应”的回应。接下来，他需要等待对方冒险将情报送入宫内。这通常意味着，情报本身无法久留于信使身上，或者信已认定自己无法脱身，必须尽快将情报送出。
每一秒都变得无比漫长。刘协的手心微微沁出冷汗，他甚至听到了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终于，片刻之后，一阵极其轻微的“沙沙”声，从殿外靠近墙角根部的排水口传来。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塞了进来。
刘协屏住呼吸，耐心等待了十几个心跳的时间，确认外面再无任何动静后，才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移动到墙角，伸手探入排水口的格栅内侧。
他摸到了一个约莫手指粗细、用油布紧紧包裹的硬物。
迅速收回手，回到寝殿最深处。他点燃了一盏最小的油灯，用身体挡住大部分光线，小心翼翼地拆开油布。
里面是一根小小的铜管，拧开之后，倒出一卷薄如蝉翼的丝绢。丝绢上用极其细密的笔触写满了密码文字。
刘协的心沉了下去。使用这种最高级别的密码绢书，意味着情报的紧急性和重要性都达到了顶峰。
他迅速取出密码本，就着微弱的灯光，开始解读。
情报的来源，是“皇商”在许都城西一处秘密仓库的负责人，代号“仓鼠”。这处仓库，正是存放“玉皂”成品和部分机密账册的地点之一，属于“深潜”预案中需要立刻关停转移的非核心但重要的节点。
密码译文如下：
“丑时三刻，一队黑衣甲士，疑为校事府直属精锐，突袭城西三号仓。未经任何盘查询问，直接破门而入，控制所有人员，搜查极为细致专业，目标明确，直奔核心账房与密室。属下依应急预案，于密道引爆预设之‘迷烟筒’，借烟雾掩护，携核心账册自备用密道撤离。撤离时瞥见，带队者为一身形瘦削、面色苍白的文士，虽未看清面容，但其姿态气度，疑似……郭嘉亲至！”
“撤离途中，遭遇外围埋伏之暗哨拦截，护卫二人拼死断后，生死不明。属下侥幸脱身，然行踪恐已部分暴露。依死命令，销毁沿途痕迹，冒险至此传递消息。三号仓已失，内中留守人员共七人，恐皆已落敌手。后续联络暂断……”
信息到此戛然而止，显然书写者时间紧迫，或者遇到了新的突发状况。
刘协捏着丝绢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郭嘉！竟然是郭嘉亲自带队！
他不是在查戏志才吗？怎么会突然转向，以如此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精准地打击了“皇商”的一处秘密仓库？
是了！是那条假线索！自己为了转移郭嘉对戏志才的注意力，抛出的那个关于前贪墨内侍和城南废弃院落的诱饵……郭嘉根本就没有上当？或者，他表面上派了那名暗探去查假线索，自己却暗中调动精锐，直扑他真正怀疑的目标？
调虎离山？将计就计？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刘协发现，自己可能严重低估了郭嘉。郭嘉或许确实对戏志才起了疑心，但他真正的目标，或者说他更早之前就已经锁定的目标，根本就是那个隐藏在许都水面下的、拥有独特商品和资金流的“皇商”网络！查戏志才，查城南院落，或许都只是他确认某些关联性的步骤之一！
而自己，还自作聪明地想要误导他……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打破了黎明前的死寂。紧接着，是隐隐约约的甲胄碰撞声、脚步声，以及几声短促的呼喝。
刘协猛地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虽然距离尚远，听不真切，但那动静绝非日常巡逻所能制造。
几乎是同时，床榻下的地砖再次被急速推开，影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响起：“陛下！宫外急报！司空府长史郭嘉，持司空手令，声称追查叛逆，已率精锐甲士，正朝……正朝董承将军府邸方向而去！”
董承！
刘协的脑子里“嗡”的一声！
衣带诏！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是在这个要命的时候！
郭嘉选择在此时对董承动手，是巧合？还是他早已掌握了衣带诏的线索，一直按兵不动，直到此刻，借着清查“皇商”逆党的由头，或者说，趁着“皇商”被袭可能造成的混乱和人心惶惶，才突然发难，要将所有潜在的威胁一网打尽？！
乱了！全乱了！
“皇商”据点被袭，核心人员生死未卜。郭嘉亲自率兵，直指国舅董承！
两条看似不相干的线，在此刻被郭嘉以雷霆手段强行拧在了一起！许都的天空，仿佛在这一瞬间，被这道突如其来的惊雷彻底劈开！
刘协站在原地，寝殿内昏暗的灯光在他脸上明灭不定。他能感觉到脚下的地面在微微震动，那是甲士奔跑带来的震动。
危机，已不再是潜在的威胁，而是化作了实实在在的刀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并且，正在向他最核心的圈子挥去！
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仿佛带着铁锈的味道。他看了一眼手中那张写着噩耗的丝绢，又望向殿外传来喧嚣的方向，眼中最初的震惊和一丝慌乱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冷静，甚至带着点冰冷的疯狂。
“影。”
“属下在。”
“通知我们还能联系上的所有人，”刘协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深潜’预案，提升至第一级。放弃许都所有据点，人员化整为零，按预设路线撤离，能走多少走多少。”
然后，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另外，给朕更衣。朕要亲自去看看，这位郭祭酒，今日到底要演一出怎样的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