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的私塾课,气氛格外的沉凝。庄学究并未如常开讲经义,而是在案前提笔,于宣纸上写下四个遒劲大字:人性善恶。
“今日,我们不论具体章句,且来辩一辩这自古便争论不休的议题。”庄学究目光扫过座下诸生,“孟子主‘性善’,言‘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荀子则主‘性恶’,谓‘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需‘化性起伪’,以礼法教化。尔等,各抒己见。”
此问直击科举高频考点“儒家心性论”,书斋内顿时一片寂静,众人皆凝神思索。
庄学究目光首先投向最端方的盛长柏:“长柏,你如何看?”
长柏起身,神色肃穆,拱手道:“学生以为,孟子所言极是。人性本善,如明珠蒙尘,那‘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四端之心,人皆有之,乃仁义礼智之萌芽。正如学究方才所言‘孺子入井’,人本能欲救之,此便是善端显现。正因本性为善,故修身方有意义,如孟子所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乃是持守并扩充此先天之善性,使其不为外物所侵夺。” 他引据经典,立足根本,观点清晰坚定,是标准的“性善论”拥护者。
庄学究微微颔首,不置可否,目光转向坐在后排,神色间带着几分江湖历练痕迹的顾廷烨:“廷烨,你呢?”
顾廷烨起身,姿态较之长柏随意些许,眉宇间却带着深思:“回学究,学生游历之时,曾见饥民为一口吃食易子而食,亦见豪强为田产逼得百姓家破人亡。若依孟子之见,彼时其‘不忍人之心’何在?学生更倾向荀子之论。人性本有私欲,趋利避害,若纵而不教,则争夺生而辞让亡。故而需要圣王制礼作法,需要师法教化,以此‘化性起伪’,约束恶端,引导向善。所谓善,非天生,乃后天修为所致。” 他所言基于所见所闻,带着现实的冷峻,倾向于“性恶论”。
庄学究依旧未作评判,目光掠过众人,落在了安静坐在角落的明兰身上:“明兰,你以为如何?”
明兰似乎吓了一跳,慌忙起身,垂着头,声音细弱却清晰:“学生……学生不敢妄断先贤是非。只是觉得,孟子说人性向善,给人以希望;荀子说需教化,指明了路径。或许……人性之初,如同一块璞玉,或有美质(善的潜质),亦含杂质(恶的倾向)。而后天所处之境,譬如身处富贵能否不淫,面对贫贱能否不移,恰如工匠雕琢,或可成器,或可毁弃。为人处世,当常怀戒惧,倚仗教化礼法,磨去杂质,显其光华。” 她巧妙地将两者结合,既承认了先天的潜质(近善),又强调了后天环境与教化的重要性(近荀),言辞圆融谨慎,不偏不倚,将问题归结到个人修养与外部约束的结合上。
最后,庄学究的目光落在了墨兰(青荷)身上:“墨兰,你有何见解?”
墨兰(青荷)缓缓起身,体内青莲本源带来的清明思绪让她心境平和。她并未直接引用孟荀之言,而是沉吟片刻,方开口道:“学生以为,孟荀二贤,所见皆为人性之一面,犹如盲人摸象,各执一端。”
此言一出,书斋内愈发安静,连庄学究都露出了些许兴味。
“孟子见人皆有恻隐之心,此心真实不虚,是为善之端倪,如同种子,确存于心。”她声音平稳,条理清晰,“然荀子见人皆有饥而欲饱、寒而欲暖之欲,此欲亦真实不虚,若无所节制,便是争端之源,可视作恶之倾向。”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回到庄学究身上:“人性或许本非纯善,亦非纯恶,实是善恶交织,如光影相随。那‘孺子入井’的瞬间,恻隐之心(善)压倒了对危险或麻烦的规避(潜在之恶),故而显善;而那易子而食的惨剧,则是生存之欲(恶的催化剂)压倒了骨肉亲情(善)。关键在于,人之后天,是选择滋养、扩充那点善端,还是放纵、顺从那私欲本能。”
她并未停留在理论,转而联系自身:“故而,修身之道,或许不在于争论本性初始如何,而在于认清这内在的复杂,时刻自省。既要以孟子‘求放心’‘养浩然之气’来滋养善端,使其壮大;亦需以荀子所强调的‘礼’‘法’来自我省察,约束恶念。无论持何种看法,最终都指向一处——人需凭借自身之努力、学问之滋养、礼法之约束,方能超越本性中幽暗的部分,趋向光明。此过程,本身便是‘化性起伪’,亦是‘扩充善端’。”
她的论述,跳出了非此即彼的框架,指出了人性本身的复杂性,并将孟荀的理论融汇为个人修养的必经之路,既看到了先天的潜质,也强调了后天的抉择与努力的重要性。
庄学究听罢,抚须良久,眼中赞赏之色愈浓:“墨兰之论,不固于门户,能融会贯通,直指修身之本。善哉!孟荀之辩,千古难断,然于尔等而言,无论持何种看法,明晓修身之必要,笃行向善之路径,方是读书明理之真要义。今日之辩,到此为止。”
散学后,众人心思各异地离去。墨兰(青荷)平静地收拾着书箧,心中无甚波澜。这场辩论于她,不过是再次印证了她的认知——人性复杂,外力难倚,唯有凭借自身不断优化的智慧与定力,明辨方向,砥砺前行,方能在这世间,寻得一方清净与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