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里,林风的脚步一顿。
他刚往前迈出半步,背上的赛华佗突然抽搐了一下,喉咙里滚出一声闷哼。那声音极轻,却被风撕碎,散在耳畔。他停下,没回头,只是左手往上托了托,确认人还稳着。
上官燕站在三步开外,凤血剑收在袖中,指尖压着剑柄,指节泛白。她没说话,也没靠近,可站姿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林风知道她在等。
等一个方向,或者一个破绽。
他正要开口,风忽然变了。
不是风力强了,也不是更冷,而是空气中多了点东西——像是有人在远处低语,又像是一根线,从看不见的地方缠了过来,勒进脖颈。
然后,她出现了。
白衣,长发未束,披在肩后,随风轻轻摆动。她站在断墙高处,脚下是塌了一半的石梁,踩上去连晃都没晃。手里握着一柄细长的剑,剑身泛蓝,不像是光反出来的颜色,倒像是从里面渗出来的。
林风没见过这把剑,但认得那种气息——毒与情并生,伤人先伤己。
“你来了。”他说。
女人没答,目光先落在赛华佗身上,停了两息,又缓缓移到林风脸上。她的视线很静,不像打量,倒像在看一件旧物。
“你背着的人,不该活到现在。”她说。
林风冷笑:“你说谁?”
“他体内的蛊,是我种的。”她声音不高,却一字一句砸进雪地,“母蛊在我心口跳着,我死,他也死。”
林风眼神一紧。
身后传来一声喘息——赛华佗睁开了眼,脸色灰败,嘴唇干裂,却用力摇头:“别……别信她话……”
“我从不说谎。”女人看着他,“尤其是对快死的人。”
林风的手慢慢移向剑柄。
他知道这女人是谁。谢晓峰的旧人,燕十三的宿敌,天尊之主。江湖传她疯,说她为情毁尽江南三十六寨,血洗七省镖局。可此刻她站在这里,没有杀气,也没有怒意,就像只是来赴一场迟了二十年的约。
“阿吉。”她忽然开口。
林风一怔。
“你听过这个名字?”她问。
“听过。”他说,“赌坊里的杂役,被人打得满脸是血,还给陌生人端汤。”
那是燕十三记忆里的画面。谢晓峰化名流浪,蜷在角落,衣衫破烂,眼神空荡。那时没人认得出他是天下第一剑,也没人关心他为何不拔剑。
可眼前的女人却笑了下,笑得极淡,也极苦。
“你以为他是自贬身份?”她问,“他是为了救一个人。”
“谁?”
“我。”
风忽地卷起一阵雪,扑在她脸上,她不动。
“那年他在冰火岛闭关,我带兵围山。他不出,我不退。七日之后,他出来,说只要我不杀你带来的那个杂役,他就任我处置。”
林风眉头皱起:“哪个杂役?”
“就是‘阿吉’。”她说,“我抓了他,当着谢晓峰的面打断三根骨头。他跪下来求我放过那人——你知道他怎么说吗?”
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
“他说,‘他只是个普通人,不懂剑,也不会武功,但他每天给我送一碗热汤。我不能看他死。’”
林风呼吸微滞。
记忆碎片猛地翻涌上来——雪谷深处,谢晓峰坐在石上,对面是烧尽的炉灶,碗底残留一点姜末。有个身影蹲在一旁,哆嗦着手往锅里加水,脸肿得睁不开眼,嘴里还念叨:“今天多放点葱……您爱吃的。”
原来不是施舍。
是报恩。
“所以我给他种了蛊。”女人继续说,“双生蛊,母体在我心口,子体在他体内。只要我活着,他就永远受控于我。可他答应得很快,快到让我怀疑——他是不是早就想被囚住。”
林风盯着她:“你折磨他,就为了这点执念?”
“执念?”她忽然抬眼,“你懂什么?他谢晓峰一生无敌,剑出无悔,可他宁愿被人打断骨头,也不愿看一个杂役死。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他把我当人,而不是剑。’”
她声音颤了下。
“可我是爱他的啊。我慕容秋荻一生只认一个男人,就是谢晓峰。我不在乎他是不是天下第一,我只想他知道——我也把他当人。”
林风沉默。
他握剑的手松了半寸。
“那你现在找我做什么?”他问。
“因为你身上有他的剑意。”她说,“也有燕十三的命格。你是容器,但不是死的容器。你能唤醒那些沉睡的东西——包括他藏起来的剑心。”
“所以你逼我打,逼我融合,就是为了逼出谢晓峰的真意?”
“不错。”她点头,“真正的剑道,不在招式,而在选择。他当年选择了救人,放弃了剑。我要让他明白——有些事,比救人更重要。”
林风冷笑:“比如复仇?”
“比如面对。”她眼神锐利起来,“他躲了三十年。可剑道巅峰之人,怎能因情退避?我要他回来,哪怕是以恨的形式。”
林风听得心头一震。
这不是疯,是执。
一种被爱烧干了血肉的执。
他缓缓举剑。
寒铁剑意顺着经脉升起,太极剑气随之流转,两种力量在他臂间交汇,压向丹田。剑尖指向慕容秋荻,雪地上划出一道细痕。
“那你该死。”他说。
剑光一闪,人已跃起。
可就在他踏出第三步时,身后猛地撞来一股力道。
赛华佗不知何时挣开了束缚,整个人扑过来,死死抱住他右腿。力气不大,却拼尽了最后一丝生机。
“别杀她!”他嘶吼,“她心跳一停,我就……当场爆血而亡!”
林风硬生生刹住。
剑悬在半空,离慕容秋荻咽喉只剩三寸。
风停了。
雪也停了似的。
赛华佗趴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嘴角渗出血丝。他抬头看着林风,眼神混浊却坚决:“我不是求你……我是告诉你事实。她若死,我必死。你现在杀她,等于亲手杀我。”
林风没动。
剑尖微微抖着。
他低头看着脚边的人,又抬头看向墙上的女人。
慕容秋荻依旧站着,连睫毛都没颤一下。她看着林风,像在看一场注定无解的棋局。
“你以为我想要胜利?”她轻声说,“我要的从来不是胜负。我要的是他回头看我一眼,说一句‘我知道你在等我’。”
林风终于缓缓收剑。
剑入鞘时发出一声钝响,像是某种决断落地。
他弯腰,一把将赛华佗拽起来,扛回肩上。动作粗暴,却稳。
“你赢了。”他说。
“我没有。”她摇头,“我只是还没输。”
上官燕这时才动。
她从断墙阴影里走出来,一步,一步,走到林风身旁。凤血剑仍在袖中,但她右手始终没离开剑柄。
她看着慕容秋荻,忽然问:“谢晓峰……真的退隐了吗?”
慕容秋荻看了她一眼,嘴角牵出一丝笑:“你觉得呢?一个愿意为杂役受蛊的人,会因为一场败仗就消失吗?”
上官燕没再问。
她转头看向林风。
林风也没回答。
四人立于废墟之间,风雪渐密,压得地面咯吱作响。
林风肩头的赛华佗呼吸越来越弱,头一点一点往下坠。慕容秋荻站在高处,手抚剑身,眼神空远,仿佛穿透了时间。
林风忽然觉得累。
不是身体的累,是心上的。
他背负着一个快死的人,面对一个不肯放手的鬼,旁边站着一个不信任何人的女子,而前方,是一段别人用血写下的往事。
他抬起手,抹了把脸上的血水。
然后往前走。
一步,两步。
没人阻拦。
也没人跟上来。
直到他走出五步,身后传来一句话:
“你体内的重剑意,不是杨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