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的手指还搭在剑柄上,指节微微发紧。刚才那阵来自暗处的窥视感已经散了,可他掌心的汗还没干透。庙里静得能听见木头在夜里轻微开裂的声音。
铁真真睁开了眼。
她没动,也没出声,只是盯着阿吉的方向,呼吸很浅,但频率越来越急。她的右手慢慢滑向腰侧,摸到了那把刻着“谢”字的短刀。
林风察觉到不对,往后退了半步,靠在一根残柱上,手仍没离剑。他知道这女人不是好惹的主儿,能在最脏的巷子里活下来,靠的不只是运气。
铁真真坐了起来,动作有些僵,肩上的伤还在渗血,但她顾不上这些。她拔出短刀,刀尖直指阿吉:“你果然是他。”
阿吉没睁眼,也没回应。
“那晚我被追杀,倒在泥水里,是你把我拖进破屋的。”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你用左手给我包扎,左手扶我起身,后来……你替我挡那一剑时,也是用的左手。”
她顿了一下,刀尖微颤:“可你是谢家三少爷,谢晓峰。你们谢家的剑,传男不传女,传右不传左。你从小练的就是右手剑,剑出如电,江湖没人不知道。”
阿吉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她脸上,又移开。
“那你告诉我,”铁真真咬着牙,“为什么救我的时候,你用的是左手?”
空气一下子沉了下来。
林风屏住呼吸。他知道这一问不简单。这不是在问招式,是在撬一块埋了多年的坟土。
阿吉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五指慢慢蜷起,又松开。那手上有一道旧疤,横在虎口,像是被什么利器割过,又像是自己划的。
“左手剑,”他终于开口,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是为了忘。”
铁真真身子一震。
“忘什么?”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忘了你是谁?忘了你爹是怎么死的?忘了你娘临终前最后一句话是让你‘别回头’?还是忘了——你亲手杀了那个也姓谢的人?!”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阿吉手中的断木“咔”地裂开一道缝。
林风心头一跳。他识海里的系统突然弹出一行提示:
【检测到宗师级情感波动,建议立即使用‘清心丹’稳定宿主及关联者情绪,防止内息紊乱】
他下意识摸向怀里,指尖碰到了瓷瓶。但他没拿出来。
他知道这药有用,但也知道,有些痛不是药能压住的。
阿吉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神已经平静下来,可那平静底下,像是有什么东西碎了,再也拼不回去。
“你说对了一半。”他说,“我没忘。我只是不想记得太清楚。”
铁真真握着刀的手开始发抖。“那天晚上,你在祠堂外站了一夜。第二天早上,祠堂烧了,族谱被毁,三叔公吊在梁上,脖子上没有勒痕,是被人用剑气震断心脉的……而你,不见了。”
她盯着他,“是不是你做的?”
阿吉没否认,也没承认。他只是轻轻摇头:“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说不说出来,人都回不去了。”
“那你逃什么?”铁真真声音哑了,“你要是没错,为什么要躲?为什么要装死?为什么要变成一个叫‘阿吉’的废物,在最烂的地方吃馊饭、睡狗窝?!”
阿吉嘴角动了动,竟露出一丝笑,极淡,却让人心头发凉。
“你以为我想当神剑山庄的少主?”他低声说,“人人都说我天生该拿剑,可没人问我,想不想拿。”
“我不想。”
“可我生在谢家,就得背这个命。从小练剑,不是为了防身,是为了杀人。杀一个不服的长老,杀一个抢婚的门客,杀一个想夺权的堂兄……到最后,连我自己都分不清,哪一剑是为了护家,哪一剑是为了立威。”
铁真真怔住了。
“那一夜,”阿吉继续说,“我父亲要我杀三叔公。因为他勾结外人,想废嫡立庶。我不肯,他就亲自提剑去砍人。我拦不住,只好接下那一剑——用我的剑,挡他的剑。”
他抬起左手,轻轻抚过虎口的疤痕。
“那一剑,他故意偏了三寸。本可以杀我,但他没下死手。可就在他收剑的瞬间,三叔公反扑,我来不及多想,一剑穿心。”
他停顿片刻,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
“我杀的不是叛徒。我是杀了谢家人,为了保谢家的规矩。”
铁真真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从那天起,我就不用右手了。”阿吉说,“右手太熟,一抬就是杀招。左手生疏,每一剑都要想,要犹豫。我想让自己慢一点,再慢一点。我不想再莫名其妙就杀了谁。”
林风站在角落,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原以为剑道巅峰,就是快、准、狠,就是夺命十三剑那样的绝学。可现在他明白,真正的难处不在手上,而在心里。
有些人练剑,是为了变得更强。
有些人弃剑,是为了不再杀人。
可偏偏,最怕杀人的,反而杀得最多。
铁真真慢慢放下刀,手垂在膝上,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她看着阿吉,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那你现在……还想回去吗?”她问。
阿吉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摇了摇头:“回去做什么?坟头草都长过了墙。活着的人,早就不认我了。”
“可你救我。”铁真真喃喃道,“你明明躲着所有人,却回来救我。”
阿吉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片刻的柔软。
“我不是为了谢家才救你的。”他说,“我是为了那个肯给我一口热汤的丫头。”
铁真真猛地抬头。
“那时候我不知道你是谁。”阿吉笑了笑,“我只知道,有人愿意在我最烂的时候,递一碗汤。那碗汤比什么武功秘籍都管用。”
他靠回墙上,闭上眼:“所以我不用右手。所以我叫阿吉。所以我宁愿被人踩在脚底,也不想再听一句‘你是谢家的人,你该怎样’。”
庙里彻底安静了。
东方天际泛起一丝灰白,照在破窗上,映出几道斜斜的光影。
林风终于松开剑柄,轻轻呼出一口气。
他识海里的系统提示还在闪着,但他没去点。他知道,这一晚听到的东西,不是靠融合点能换来的。
有些真相,比功法更重。
有些记忆,比剑更利。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想起刚才那股剑意在体内奔涌的感觉。十四剑已成,可他知道,真正难的不是出剑,而是收剑。
就像阿吉那样,明明能一剑封喉,却选择用左手,逼自己停下来。
这才是最难的。
铁真真把短刀插回腰间,动作很慢。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没再说话。
阿吉靠着墙,呼吸渐渐平稳,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调息。
林风走到门口,望着外面渐亮的天色。远处传来一声鸡鸣,接着是狗吠,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他知道,这一天不会太平。
但他也知道,有些事,必须先弄明白,才能动手。
他正想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
回头一看,阿吉睁开了眼,正看着他。
“你想问什么?”阿吉说。
林风没回避:“你刚才说,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那你有没有后悔?”
阿吉没立刻回答。他慢慢坐直身子,拾起那截裂开的断木,随手扔到一边。
“后悔?”他笑了笑,“我每天都在后悔。可后悔没用。就像一把出鞘的剑,飞出去了,就再也拉不回来。”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
“但我唯一不后悔的,是那一晚用了左手。”
林风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原来那不是逃避。
那是挣扎。
是明知会坠入深渊,还要试着抓住一根稻草的努力。
他刚想说什么,阿吉却忽然抬手,指向庙外竹林深处。
“今天中午,我在那里等一个人。”他说,“你要想知道更多,可以来。”
说完,他闭上眼,不再言语。
林风站在原地,没动。
天光一点点爬上屋檐,照在他脚边的一小片尘土上。
他低头看了看,发现地上有一道浅浅的划痕,像是有人用手指划出来的。
顺着痕迹看去,尽头是一块烧焦的木板,上面隐约有个字迹。
是个“谢”字。
边缘焦黑,中间一道裂痕,从上到下,劈开了整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