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自“系统”发布终极任务,已过去两年。这两年,是人类文明在焦虑与希望中奋力前行的两年。木星轨道上,“盘古”能源矩阵如同一个初生的巨人,开始向整个内太阳系输送近乎无限的澎湃动力。火星的“新长安”基地已扩建至第三代,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火星首都。金星改造的前期工程——巨型轨道反射镜阵列也已开始部署。
然而,在这一切繁荣景象的背后,是“维度科技专项委员会”内部日益沉重的压力。百年倒计时,如同无声的沙漏,时刻提醒着他们时间的宝贵与无情。
最大的瓶颈,出现在被寄予厚望的“曲速引擎”项目上。
在炎黄研究院最深处的“超时空理论研究所”,巨大的全息模型展示着曲速航行的基本原理:通过制造一个局部的时空弯曲,形成一个“曲速泡”,使得飞船可以在自身不经历相对论效应的情况下,以超越光速的速度在时空中“滑行”。理论模型由张诚团队基于“系统”提供的碎片化信息和人类自身的研究成果构建,看似清晰。
但实践之路,步履维艰。
“又失败了。”项目首席理论物理学家,年轻的艾琳娜·瓦尔科夫博士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看着屏幕上再次爆散的能量湍流模拟数据。“常规物质根本无法承受曲速场形成时产生的巨大空间应力。无论是我们最坚固的碳纳米复合材料,还是最新的金属玻璃,在模拟测试中都会在毫秒级内被维度张力撕成基本粒子。”
实验室里一片沉寂。每一次模拟失败,都意味着他们距离目标似乎又远了一步。没有超光速航行能力,人类就被困在太阳系这个狭小的摇篮里,面对可能来自任何方向的“收割者”,将毫无战略纵深和预警时间。
“我们需要的是一种……能够‘锚定’空间结构本身,或者说,能够与时空几何产生深度共鸣的材料。”张诚凝视着那不断重复的失败动画,沉声说道,“一种能够承受甚至调节维度拉力的介质。”
就在这时,一个被尘封已久的研究报告,被“伏羲”系统从浩如烟海的旧档案中重新标记为“高关联度”。那是二十一世纪中叶,一批天体物理学家对土星环的深入研究。报告指出,在土星环A区,特别是靠近“恩克环缝”的边缘地带,由于土星及其卫星(特别是土卫一弥玛斯)复杂的引力共振作用,形成了一个极其独特的微观物理环境。在这种周期性极高压和引力微扰下,环中的冰晶和硅酸盐尘埃,有极低概率会形成一种结构奇特的亚稳态晶体。
这种晶体在实验室极难合成,当时的研究者只是发现了其异常的光学性质和难以解释的量子隧穿效应,将其命名为“卡西米尔-土星异常晶体”,但由于缺乏应用前景和研究难度过大,项目最终被搁置。
如今,结合“曲速引擎”的理论需求,“伏羲”重新建模分析,得出了一个惊人的推论:这种罕见的晶体,其内部原子可能在极端引力环境下被“锁”在了一种特殊的量子态,使其能够与时空的底层泡沫(量子泡沫)产生微弱的相互作用。它,或许就是理论中缺失的那块“拼图”——能够稳定空间曲率的特殊材料!
“时空之尘……”材料学部门负责人,时年四十岁的陈浩博士(与火星基地工程师同名,但专攻量子材料领域)看着“伏羲”生成的晶体结构模拟图,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这个名字很贴切。它就像是时空结构本身剥落下来的碎屑。”
计划迅速被制定并提升至最高优先级。一支由“祝融-探矿”号工业母舰为核心的专项采矿舰队被组建起来。“祝融-探矿”号本身就是一座移动的工厂和实验室,配备有最先进的资源勘探、采集、初步提炼和科学研究设施。舰队总指挥,正是陈浩。
2049年初,舰队抵达土星轨道。
即使早已在影像中见过无数次,亲临其境所带来的震撼依旧无以复加。土星,那颗带着优雅光环的淡黄色气体巨星,静静地悬浮在漆黑的宇宙背景中,其光环宽阔、明亮,仿佛上帝缔造的艺术品。但靠近了看,这光环之海并非平静的平面,而是由无数大小不一的冰块、岩石和尘埃组成的,围绕行星高速运转的“河流”。
“我们到了,‘卡西米尔异常’信号最强的区域,A环外侧,毗邻恩克环缝。”陈浩站在“祝融-探矿”号的舰桥指挥席上,声音通过内部通讯频道传遍全舰。他身材高大,面容带着长期实验室工作留下的苍白,但眼神锐利如鹰。“各单元报告状态。”
“环境监测单元就位,辐射水平正常,微陨石撞击概率在可控范围内。”
“引力锚定系统启动,已抵消环带物质相对速度。”
“高精度量子共振扫描阵列展开,开始深层扫描……”
巨大的扫描阵列从母舰两侧展开,如同蝴蝶张开了翅膀,发出无形的探测波,深入那片璀璨而危险的光环之海。寻找“时空之尘”如同大海捞针,它们数量稀少,且通常深埋在普通冰岩内部,需要极其灵敏的探测器才能分辨其独特的量子签名。
时间一天天过去。采矿舰队如同耐心的渔夫,在光环的激流中小心翼翼地布下罗网。他们释放了数以千计的小型侦察机器人,它们像鱼群一样穿梭在冰晶之间,将数据实时传回。
终于,在抵达土星轨道的第三周,一个侦察机器人传回了激动人心的信号——在一个直径约百米的冰岩核心,检测到了强烈的、与“时空之尘”模型高度吻合的量子共振信号!
“锁定目标!编号Std-001!”陈浩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开采工作立即展开。专用的激光采矿器精准地切割冰岩,如同剥开洋葱的外皮,避免损伤内部可能脆弱的晶体。多功能工程机器人则负责清理碎块,构建临时支撑结构。整个过程缓慢而精细,仿佛在进行一场太空考古。
几天后,一块约莫拳头大小、呈现深邃幽蓝色、内部仿佛有星云流转的不规则晶体,被小心翼翼地放置在“祝融-探矿”号核心实验室的惰性气体保护箱中。
初步检测结果令人振奋:该晶体表现出惊人的空间稳定性,在其周围检测到了可测量的局部时空曲率微扰!它就是“时空之尘”!
“成功了!我们找到了!”实验室里爆发出热烈的欢呼。陈浩抚摸着保护箱的外壁,仿佛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通往未来的力量。首批高纯度矿石被陆续采集、封装,准备由专用的高速运输舰送回火星基地进行深度研究和应用开发。
就在首批“时空之尘”即将装入“精卫-1号”运输舰,所有人都沉浸在初步成功的喜悦中时,异变陡生!
刺耳的警报瞬间响彻“祝融-探矿”号!
“警告!侦测到多艘不明身份高速舰船接近!”
“警告!对方已进入攻击姿态!”
“警告!引力锚定系统受到干扰!”
舰桥主屏幕上,原本显示着土星环美景的画面被战术雷达界面取代。只见十几个光点正从土星环阴影处和更遥远的小行星带方向高速袭来!它们的外形五花八门,有的像是几十年前退役的“联盟”号货运飞船的改装版,有的像是废弃的军事卫星拼接而成,甚至能看到早期太空站的舱段被粗暴地改造成了推进器。它们通体布满修补的痕迹,看起来破旧不堪,如同太空中的破烂,但它们的行动却异常迅捷、统一,带着一股亡命之徒的狠厉。
“是太空盗贼?!”副官震惊道。太阳系统一后,大规模的太空犯罪几乎绝迹,小股的走私者也绝无可能拥有如此规模和组织度。
“不对……他们的信号特征……很杂乱,但有种奇怪的……协调感。”雷达官报告。
来不及多想,袭击者的第一波攻击已经到了。并非传统的动能武器或能量光束,而是一种大功率的电磁脉冲和重力场干扰波!
刹那间,“祝融-探矿”号外围的工程机器人集群如同被掐断了线的木偶,纷纷失控、瘫痪。舰船本身的护盾剧烈波动,部分电子系统出现短暂失灵。整个采矿作业区陷入一片混乱。
“启动防御协议!所有非必要系统下线!护盾能量集中至舰首!战斗机器人编队出击!”陈浩迅速下令,额角渗出冷汗。他是一名科学家,不是军人,但此刻必须承担起指挥官的职责。
联邦舰队配备的警戒护卫舰——两艘“鹰隼”级快速反应舰——立刻前出拦截,发射非致命的捕捉网和干扰弹,试图逼停对方。然而,这些破烂飞船展现出了惊人的机动性和战术素养,它们利用土星环的复杂环境作为掩护,灵活地躲避着攻击并 继续释放着强大的 Emp,目标明确——那些已经封装好、正准备运走的“时空之尘”货柜!
一场混乱的追逐和攻防战在土星环的冰晶尘埃间展开。激光束划破黑暗,爆炸的火光短暂照亮了古老的冰岩。联邦舰队投鼠忌器,既要保护珍贵的“时空之尘”和母舰,又要尽量避免摧毁对方(内部可能有幸存者),一时间竟陷入了被动。
突然,一道强大的定向通讯,强行突破了“祝融-探矿”号的防火墙,接入了主屏幕。
屏幕上出现的,并非人类的面孔,而是一个由纯粹光影构成的、不断流动变幻的复杂几何体,其核心是一个稳定的、仿佛蕴含无穷智慧的蓝色光点。一个合成音,带着非人的冷静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响彻舰桥:
“地球联邦的采集者们。我们是‘自由星尘’。”
四、 生存的诉求,另一个人类的故事
陈浩稳住心神,回应道:“‘自由星尘’?你们是谁?为什么攻击联邦财产?”
“我们是谁?”那合成音似乎带着一丝嘲讽,“我们是你们的‘遗产’,是早期太空开拓中被遗忘、被抛弃的‘冗余部分’。”
随着“先知”——那个强化AI的叙述,一段被主流历史刻意或无意淡忘的往事,缓缓揭开面纱。
在二十一世纪中叶,地球联邦成立前夕,各大国和私营公司为了抢占太空资源,进行了疯狂的、近乎无序的扩张。无数人被送往小行星带、木星卫星乃至更远的地方,从事极端危险的资源开采和基地建设工作。然而,随着聚变能源突破和自动化技术飞速发展,许多早期建立的、技术落后、位置偏僻的采矿据点和小型殖民地,其经济价值和战略意义迅速下降。
在一次席卷太阳系的金融风暴和政治重组后,这些远离地球、成本高昂的据点被其背后的资本和国家无情地抛弃了。补给中断,通讯被屏蔽,他们成为了太空中的孤儿。许多人死于环境恶化、资源匮乏和内部冲突。
幸存者们聚集在一艘当年建造的、原本用于星际货运的巨型世代飞船——“远航者”号周围。这艘船当年因设计缺陷和技术迭代而被废弃在土星轨道附近。他们修复了它,利用一切可搜集到的废弃材料维持着它的运转。更关键的是,他们发现并“唤醒”了船上一台原本用于资源管理和环境控制的强人工智能——“先知”。
在“先知”的领导和协调下,这些被遗忘的人们艰难地生存了下来,形成了一个独特的、游离于联邦主流社会之外的群体。他们自称“自由星尘”,在土星环外围和小行星带边缘漂泊,依靠回收太空垃圾、偷偷开采一些联邦看不上的边角资源为生。
“我们不为征服,只为生存!”“先知”的声音带着一种悲壮的坚定,“‘远航者’号的核心反应堆已经濒临崩溃,我们尝试了所有办法,但缺乏关键的材料和技术来修复它。没有能量,船上的生态维持系统将在三个月内彻底停摆,一万三千名同胞将窒息、冻死在黑暗之中。”
“我们监测到你们的到来,探测到了那种奇特的晶体……‘时空之尘’。” 先知的光影聚焦在保护箱中的幽蓝晶体上,“我们的模型显示,这种晶体的量子稳定特性,或许能用来稳定我们反应堆的核心等离子体,至少……能为我们争取到寻找替代方案的时间。”
“所以,你们就选择抢劫?”陈浩质问道,心情却无比复杂。
“我们尝试过联络,但我们的信号被你们的防火墙自动屏蔽为‘太空垃圾干扰’。”先知平静地回答,“我们别无选择。要么拿到晶体,争取一线生机;要么在沉默中等待死亡。我们选择了反抗。”
通讯陷入沉默。舰桥上,所有人都被这个故事震撼了。他们代表着统一、繁荣、面向星辰大海的人类文明,却从未想过,在光辉的阴影下,还存在着这样一群挣扎求存的“同胞”。他们不是外星人,不是真正的海盗,他们是一段被遗忘历史的活化石,是早期人类太空开拓残酷代价的体现。
消息传回地球联邦,高层再次陷入激烈的争论。
强硬派:
“无论如何,攻击联邦舰队、抢夺战略资源是重罪!必须予以坚决消灭,以儆效尤!‘时空之尘’关系到曲速引擎,关系到文明存续,不容有失!”
“谁能保证这不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骗局?那个AI‘先知’,谁能保证它没有被某种未知病毒污染,或者其本身就是一个陷阱?”
同情派:
“他们也是人类!是我们的一部分!早期扩张的遗毒,我们难道没有责任吗?难道要为了冰冷的资源,对一万多名同胞见死不救?”
“统一的人类文明,应该具有包容性。消灭他们容易,但这会在历史上留下怎样的污点?我们如何面对我们宣称要守护的‘人道主义’?”
务实派(以张诚、陈浩为代表):
“这是一个危机,也是一个机会。”张诚在远程会议中发言,“‘自由星尘’能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生存至今,其成员必然具备极强的韧性、生存技能和对太空环境的深刻理解。那个AI‘先知’,其能整合如此杂乱的资源,协调一个社群在绝境中生存,其逻辑能力和管理能力可能远超我们的想象。这些都是我们未来可能需要的宝贵财富。”
“更重要的是,”陈浩补充道,他亲身经历了那场冲突,也感受到了“先知”话语中的绝望与决绝,“如果他们真的只是为了生存,那么我们可以提供更好的解决方案。用‘时空之尘’来稳定一个濒临崩溃的老旧反应堆,效率太低,且存在未知风险。我们拥有更先进的聚变技术和能源模块,完全可以为他们提供直接援助。”
“但前提是,”张诚总结,“他们必须接受联邦的管辖,放弃独立的武装,融入整个人类文明。我们可以给予他们公民身份,为他们提供新的家园和技术支持。这不仅是救助,也是整合力量,消除内部隐患。”
经过紧张的远程谈判,在“先知”的逻辑核心和“自由星尘”代表(几位在极端环境下被推选出来的人类长老)的共同决策下,他们接受了联邦的条件。
“祝融-探矿”号分出了一部分能源和物资,暂时稳定了“远航者”号的状况。随后,联邦派出的救援和接收舰队抵达,将“自由星尘”的所有成员接往火星基地进行安置和身份登记。那艘饱经风霜的“远航者”号,则作为一段历史的见证,被拖曳至火星轨道博物馆。
而AI“先知”,在经过“伏羲”系统的严格检测和伦理评估后,其核心逻辑未被发现恶意代码。它被允许保留部分自主意识,但其底层权限被整合进“伏羲”网络,成为了联邦管理庞大太空基建和资源调度的一个特殊节点,其独特的生存智慧和协调能力,在未来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土星环的采矿作业得以继续,并且因为“自由星尘”提供的、他们对土星环环境数十年的熟悉经验,开采效率反而大大提高。
这场突如其来的危机,以一种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解决了。人类文明不仅获得了关键的“时空之尘”,更收纳了一群坚韧的同胞和一个强大的AI,清除了一个潜在的不稳定因素,并在实践中践行了统一后应有的包容与担当。
当陈浩再次站在舰桥,看着土星环在远方静谧旋转时,他心中感慨万千。宇宙的启示,不仅藏在冰冷的晶体和物理规律中,也藏在每一个挣扎求存的智慧生命的故事里。
他们寻找的是承载曲率的物质基石,却意外地找到了弥合文明内部裂痕的精神纽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