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北京的冬夜静谧而深沉,书房里只亮着一盏台灯,在堆积如山的书稿和专着上投下温暖的光晕。在初步规划了应对系统那艰巨任务的宏大思路后,张诚并未立刻沉浸到那些深邃的数学符号之中。一种更为质朴和深沉的情感牵引着他——他想听听家的声音。
他拿起书桌上那部红色的固定电话,熟练地拨通了远在数千里之外,那个西北小村庄——半山村的号码。听筒里传来的等待音,伴随着细微的电流声,仿佛一条无形的线,瞬间将他与那片生他养他的黄土地紧密相连。
电话很快被接起,传来的是母亲王秀兰那带着浓重乡音、却中气十足,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显亮堂的声音。
“喂!!”
“妈,是我,小诚。”张诚的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脸上也露出了回到这私密空间后第一个真正放松的、带着暖意的笑容。
“哎呀!是诚娃子!”母亲的声音瞬间提高了八度,充满了惊喜和难以抑制的激动,“你可算打电话回来了!我和你爸前两天还在念叨呢,说你这孩子,一忙起来就啥都忘了!在那边好不好?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北京冷了吧?你可得多穿点,要多吃饭……”
母亲连珠炮似的问候扑面而来,带着天下母亲共有的、琐碎却无比真切的关怀。张诚耐心地听着,不时轻声应着“嗯,都好”、“知道了,妈”,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妈,家里都好吧?爷爷奶奶身体怎么样?小磊呢?”他等母亲的话头稍缓,才温声问道。
“好!都好!家里现在可是太好了!”母亲的语气变得兴奋起来,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起家里和村里这一年来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
“诚娃子啊,你是不知道,你现在可是了不得了大人物了!”母亲的声音里充满了自豪,“你那个啥……非尔兹奖(她努力模仿着这个拗口的词)的事儿,还有国家给你发大奖,上电视,上外国大报纸……咱们这儿,从县里到市里,再到省里,就没有不知道的!”
她详细地描述起来:
“你是没看见那个阵仗!省里的大领导、市里的领导、县里书记,县长……来咱们半山村家里,都不知道多少趟了!一开始你爸和我还紧张得不行,话都不会说,后来次数多了,领导们都和气得很,说是来慰问‘功臣家属’,感谢我们培养了你这么个好娃子,给国家争了大光!”
母亲的叙述带着浓厚的乡土气息和朴素的荣耀感:“领导们说,半山村出了你这个金凤凰,是咱们整个县、市、整个省的骄傲!省里专门开了会,特批了资金,说要‘建设新时代的科技模范乡’,就从咱们乡开始!”
接着,她兴奋地说起了村子的变化:
“咱们村啊,现在可是大变样了!省里派来了最好的建筑公司,把村里从头到脚都给‘翻修’了一遍!以前的硬化路现在全变成了又宽又平的柏油马路,一直通到县里!路灯也安上了,晚上亮堂堂的,再也不怕走夜路了。”
“村里家家户户的房子全部翻新重建,外墙都给统一粉刷了,白墙红瓦,可好看了!每家每户都修了厕所和洗澡间,接通了自来水,还建了新的村民活动中心,里头有图书室、棋牌室,还有给娃娃们玩的滑梯秋千。连咱们村头那口老井,都给修葺了,打了漂亮的石头围栏。”
最让张诚感到欣慰的,是生产条件的改善,
“咱们这边的地,以前东一块西一块,大小不一,农机都进不去。现在好了,政府出钱,把全乡的土地都给重新平整了,小块并大块,修了机耕道。现在播种、收割,全是机器,省了多少力气!村里那些老把式,现在都咧着嘴笑,说托了咱诚娃子的福,这辈子还能赶上这种好光景!”
母亲动情地说:“村里人现在见了我们,没有不夸你,不感激你的。都说你是文曲星下凡,带着福气回来的,让咱们整个村子都沾了光。”
张诚静静地听着,脑海中能够想象出那个曾经偏僻、闭塞的小山村,如今焕然一新的景象。他能感受到母亲话语中那份发自内心的喜悦和自豪。这并非因为他个人获得了多大的荣誉,而是他的努力,实实在在地惠及了生养他的土地和乡亲。这种反馈,比任何奖项都更让他感到踏实和温暖。
随后,母亲又说起了自家的情况,语气中带着一丝以前从未有过的底气和规划:
“家里现在也好了。乡里、县里、市里有好多外地老板,听说咱们家的情况,都抢着来合作。咱家在市里开的那个五金建材店,你爸盘算着扩大,在政府支持下。现在啊,已经变成了好几家连着的‘连锁超市’了!招牌可大了,叫‘诚磊建材连锁’,用了你和小磊的名字。”
母亲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点神秘的喜悦:“现在店里请了专业的经理管着,我和你爸就偶尔去看看账,你爸算了下,“一个月能有个五十万哩!这放在以前,真是想都不敢想!”
张诚微微有些惊讶,他知道家里的店经营得不错,却没想到发展如此迅速。他由衷地为父母感到高兴。
“钱够用就好,您和爸别太累着。”他叮嘱道。
“不累不累!”母亲连忙说,“现在轻松多了。我们在省城也看了房子,买了一栋小别墅,带个小院子,想着以后年纪大了,或者小磊去省城上学,也能有个落脚的地方。”
说到这里,母亲语气又变了变:“就是你爷你奶,死活不愿意去城里住。说在村里住了一辈子,习惯了,街坊邻居都在,扯个闲篇都方便。没办法,不过老家的四合院又重新翻修了,里外弄得很是舒服,装了暖气,卫生间也改成了城里那样的,他们住着也方便。村里现在啥都有,卫生所也升级了,有常驻的医生护士,我们也放心。”
这时,电话那头传来了父亲张建军沉稳些的声音,接过了话筒:
“小诚,家里一切都好,你放心。你在外面,干的是大事,是国家的事,不用总惦记家里。现在条件好了,啥都不缺。你爷你奶身体硬朗着呢,村里环境好了,他们心情也好。你只管安心做你的研究。”
父亲的话不多,但每一句都透着坚实的支持和深沉的父爱。张诚能感觉到,家里的经济状况和社会地位的巨大提升,让父亲变得更加自信和豁达,但那份属于西北汉子的质朴和坚韧并未改变。
“爸,我知道。家里好,我就放心了。”张诚说道。
接着,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迫不及待的、清脆的童声,是弟弟张磊抢过了电话:
“哥!哥!你太厉害了!我们老师天天在班上夸你!说你是我们全校、全省、全中国最聪明的人!我们班的同学都可羡慕我了!”十岁的张磊正处于最崇拜英雄的年纪,而他的哥哥,就是他心目中活生生的、最伟大的英雄。
张诚笑了,问道:“小磊,学习怎么样?课程难不难?”
“不难!我这次期中考试,数学考了满分呢!我也要像哥一样,学好多好多数学!”张磊的语气充满了骄傲和向往,“哥,你什么时候回来?我给你看我得的奖状!”
听到弟弟的话,张诚心中满是欣慰。他鼓励道:“考得不错,要继续努力。学习不是为了考满分,是为了真正理解知识,知道吗?”
“知道啦!”张磊大声回答,然后又叽叽喳喳地说起了学校里的趣事,哪个同学怎么了,老师又说了什么笑话,充满了童真和活力。
和家人聊了将近两个小时,听着电话那头热闹而充满生机的声音,张诚仿佛也汲取到了某种温暖而坚实的力量。最后,他语气平和地告诉了父母自己的决定:
“爸,妈,今年过年,我这边研究任务比较重,时间很紧,可能就不回家过年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随即母亲的声音响起,带着理解,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不回来啊……工作要紧,工作要紧。你在那边一个人,要记得吃饺子,照顾好自己。”
父亲也说道:“嗯,以工作为重。家里你不用操心,我们都好。”
张诚能感受到家人的思念,但他肩上的任务,让他无法像普通人一样享受阖家团圆的温馨。他只能将这份愧疚埋在心底。
“你们也多保重身体,替我跟爷爷奶奶说一声。等忙过这一阵,我再找时间回去看你们。”
又嘱咐了弟弟张磊要听话、好好学习之后,这场跨越千里的通话才在互道珍重中结束。
放下电话,书房里重新恢复了寂静。窗外的夜色更浓了。张诚坐在椅子上,久久未动。家人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家乡巨变的画面在他脑海中浮现。那宽阔的柏油路,崭新的村舍,父母舒展的眉头,弟弟崇拜的眼神,乡亲们感激的笑容……这一切,都与他此刻正在面对的、关乎人类认知边疆的终极挑战,形成了奇妙的映照。
他的根,深植于那片因他而改变的黄土地;他的目光,却必须投向那星辰大海般浩瀚的数学宇宙。这份沉甸甸的亲情与乡情,化为了他内心深处最坚实的后盾和最温暖的慰藉。
片刻之后,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专注,目光投向了书桌上那张写着五个千禧难题和“统一视角”的草稿纸。家的温暖已然汲取,前路的挑战依然严峻。他必须争分夺秒,为了那系统寄语中所言的“文明的航船”,去锻造那驶向“真实之海”的舵与帆。
夜色深沉,书房里的灯光,将这位年轻探索者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