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下榻的酒店时,马德里的夜空已是繁星点点。数学家大会的喧嚣与傍晚使馆宴会的庄重气氛对于一众代表团成员而言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但张诚的脸上却是一片惯常的平静。对他而言,这些外界的纷扰如同湖面的涟漪,终会归于沉寂,唯有内心深处对数学的探索才是永恒不变的追求。
就在他准备稍事休息,梳理一下次日归国行程时,科研助理赵伟拿着一个平板电脑,步履稍快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不同于往常的郑重。
“张先生,”赵伟将平板递过来,上面显示着一封措辞正式的英文邮件,“刚刚收到《时代》周刊编辑部的专访请求。是他们的首席特约记者,凯瑟琳·米勒女士亲自发来的。她本人现在就在马德里,希望能在您离开前,争取到一个面对面的专访机会。”
《时代》周刊。这个在全球舆论场中拥有巨大影响力的媒体名字,并未让张诚露出太多讶异的神色。他深知,菲尔兹奖加上十二岁的年龄,以及背后所代表的“中国天才科学家”叙事,足以吸引任何顶级媒体的目光。
“邮件中强调,他们进行的不是简单的获奖感言采访,”赵伟补充道,“而是希望能进行一次深入的对话。他们承诺,访谈内容将保持原貌,不会进行断章取义的编辑。”
张诚的目光快速扫过邮件正文,对方的用词确实颇为诚恳,并且表示理解他时间的宝贵,愿意配合他的日程,时长约一小时。他略一沉吟,便做出了决定。
“可以。安排在今天晚上吧,地点就在酒店的小会议室。”张诚的语气平淡,仿佛只是答应一次普通的学术交流,“告诉他们,我只有一个小时。”
“好的,我立刻去协调。”赵伟点头,迅速退出去安排。
晚上九点整,酒店一间布置典雅、隔音良好的小型会议室内,灯光被调整到最适合拍摄和交谈的柔和亮度。《时代》周刊的首席特约记者凯瑟琳·米勒,带着一名摄影师和一名录音助理,准时抵达。
凯瑟琳·米勒是一位年约四十、气质干练的女性,金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穿着剪裁利落的职业套装,眼神锐利而富有经验。她以善于提出尖锐问题和挖掘深度故事而闻名。在她看来,眼前这位史上最年轻的菲尔兹奖得主,无疑是一个极具新闻价值的“素材”——极致的智慧与极致的年轻,东方的内敛与颠覆性的创新。她准备的问题,在温和的外表下,藏着不易察觉的锋芒。
简单的寒暄和设备调试后,专访正式开始。摄像机红灯亮起,录音设备无声运转。
“您好,张教授,感谢您抽出宝贵的时间接受我的专访。”
“首先,再次恭喜您——荣获菲尔兹奖。”凯瑟琳的开场白简单而直接,她很快话锋一转,抛出了第一个精心设计的问题,“您以十二岁的年龄,解决了困扰数学界一个多世纪的难题。在许多人看来,这几乎是一种‘神迹’。您自己如何看待这种评价?您认为您的成功,更多是源于某种独一无二的天赋,还是后天可复制的努力与教育模式?”
问题看似在探讨成功原因,实则暗藏陷阱。若过分强调天赋,易被解读为“天才论”,脱离群众,甚至可能引发对其背后教育模式的质疑;若过分强调后天努力与教育,则又与他过于年轻的年龄和所达成成就的极端性显得有些矛盾。
张诚闻言,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神情,只是平静地直视着凯瑟琳,用他那特有的、平稳而清晰的语调回答:
“米勒女士,将任何个体的成就简单归因于‘神迹’或单一的‘天赋’,我认为都是一种认知上的缺陷,也无助于理解知识进步的真实过程。”
他略微停顿,组织着语言,每一个词都仿佛经过精确的衡量。
“人类智慧的每一次跃迁,都建立在无数前辈探索者构筑的阶梯之上。我恰好站在了一个合适的位置,看到了前人未曾注意到的风景。至于年龄,它或许意味着更少的思维定势和更活跃的直觉,但知识的严谨性和深度,与年龄并非简单的线性关系。我的经历,与其说是一个可复制的‘模式’,不如说是一个案例,它证明了当合适的智力条件、专注的探索精神以及必要的支持环境相结合时,人类认知的边界是可以被拓展的。这其中,有个人因素,也有环境因素,更重要的是时代与知识积累到特定阶段的必然性在个体身上的偶然体现。”
张诚的回答,巧妙地将个人置于人类知识积累的长河与时代背景之中,既未否认自身特质,也未将其神化,更强调了集体智慧和历史进程的作用,逻辑严谨,格局宏大,瞬间化解了问题的尖锐性。
凯瑟琳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她没想到对方的思维如此缜密。她迅速调整策略,抛出第二个更具挑战性的问题:
“我注意到,您的理论‘历史层积动力学’,其名称和思想似乎都带有某种‘历史决定论’的色彩。这是否意味着,在您看来,数学真理,乃至更广泛意义上的科学发展,其路径是预先被某种‘历史逻辑’所决定的?这是否与科学探索中强调的自由意志和偶然性相悖?”
这个问题试图将张诚的数学框架与哲学上的决定论挂钩,潜在暗示其思想可能带有某种僵化或宿命论的倾向。
张诚微微摇头,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是一个有趣的误解。”他从容回应,“我框架中的‘历史’,并非指宿命论意义上的、不可更改的进程。它更像是一个动态的、不断累积的‘信息库’或‘语境’。每一个新的数学发现,都会改变这个‘信息库’的结构,从而为后续的探索开启新的、往往是意想不到的可能性。它非但不否定自由意志和偶然性,恰恰相反,它试图描述的,正是在特定的‘历史’积累下,新的‘可能性空间’是如何被创造和打开的。这更像是一种‘路径依赖’下的创造性演化,而非线性的、预先设定的决定论。”
张诚将一个可能引向哲学争议的问题,清晰地拉回到了数学和系统演化的语境中,并赋予了其更丰富的内涵。凯瑟琳发现自己精心设置的“坑”,被对方轻描淡写地绕了过去,回答得无懈可击。
经过最初两个回合的交锋,凯瑟琳·米勒收起了那份职业性的审视和潜在的质疑心态。她意识到,眼前这个少年拥有的,不仅仅是数学天赋,更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思维深度和哲学素养。她开始真正以一位渴望理解其思想内核的采访者身份,提出更具建设性的问题。
“张先生,您的成就无疑会激励全球无数的年轻人。在您看来,在这个信息爆炸、诱惑繁多的时代,年轻人应该如何培养那种能够进行深度思考、并挑战根本性难题的能力与心性?”
这个问题就变得真诚了许多了。
张诚思考了片刻,回答道:
“我认为,关键在于保持对世界最本真的‘好奇心’,并愿意为之付出‘专注’。知识本身是浩瀚的,但驱动知识进步的,往往是那些最原始、最单纯的问题——‘为什么?’、‘怎么样?’。不被表层信息的洪流所淹没,守护内心那片能够进行长时间、持续性思考的‘静默空间’,或许比获取更多的碎片化知识更为重要。这种‘专注’,本身就是在对抗这个时代的浮躁。”
“您提到了‘历史层积’,无论是数学还是人类文明,似乎都依赖于这种积累。”凯瑟琳继续深入,“但在人类历史上,知识的积累过程并非总是线性前进,也伴随着战争、动荡带来的破坏与断裂。您如何看待人类文明进程中这种‘积累’与‘断裂’之间的张力?”
“这是一个宏大的文明史观问题。张诚缓缓说道:
“文明的进程,确实如同一条波浪式前进、螺旋式上升的曲线。‘断裂’是痛苦的,它常常意味着已有成果的损失和一代人努力的付诸东流。但从更长的历史尺度来看,每一次重大的‘断裂’,也往往迫使人类进行深刻的反思,甚至催生出新的、更具生命力的文明形态或知识范式。‘积累’确保了文明的厚度和连续性,而‘断裂’则在某种程度上提供了重新审视和突破既有框架的契机。它们是一对看似矛盾、实则相互依存的动力。我们当然要尽力避免非必要的‘断裂’,珍视积累的成果,但也要认识到,文明的韧性正是在这种动态的张力中得以锤炼和体现。”
他的回答,再次站在了人类文明发展的高度,充满了历史的辩证法的智慧。
采访进入尾声,凯瑟琳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具开放性的问题:
“张先生,您站在今天这个位置,以您独特的视角展望未来。您认为,像数学这样的基础科学,在应对人类共同面临的挑战(如气候变化、能源危机、公共卫生等)以及塑造人类未来命运的过程中,将扮演怎样的角色?”
张诚几乎没有犹豫,直接回答道。
“数学,作为研究数量、结构、空间和变化的学科,提供的是理解世界最基本规律的语言和工具。它看似抽象,离具体应用很远,但它是所有精密科学和现代技术的基石。”
他顿了顿,又说道,“当前人类面临的许多宏大挑战,其复杂性远超单个学科能够应对的范畴。无论是理解气候系统的非线性反馈,优化全球能源网络的分配,还是模拟病毒传播的动力学模型,其背后都需要深刻的数学理论作为支撑。更不用说,孕育下一次科技革命的人工智能、量子计算等领域,其核心更是数学。”
“因此,投资基础科学,尤其是数学,并非是一种远离现实的‘奢侈’,而是为人类的未来‘购买’最重要的‘期权’。它可能不会立刻给出答案,但它确保当我们需要新的工具和视角时,我们‘有工具可用’。这是对人类长远未来最重要的投资之一,关乎我们整个文明应对不确定性、开拓新生存空间的能力。”
他的回答,将数学的价值提升到了关乎人类文明可持续发展的战略高度,视野开阔,立意高远。
一个小时的专访转眼即过。凯瑟琳·米勒关掉了录音设备,之前脸上的锐利和审视已完全被叹服和尊重所取代。
“张先生,非常感谢您宝贵的时间和如此深刻的分享。”她由衷地说,“您的见解让我受益匪浅。”
她顿了顿,提出最后一个请求:“根据杂志的惯例,我们希望能为您拍摄一组照片,用于期刊上使用,当然我们保证将您的照片仅用于时代周刊中。不知您是否方便?”
张诚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在摄影师的指导下,他站在会议室的窗边,窗外是马德里的都市夜景,点点灯火如同地上的星辰。他没有刻意摆出任何姿势,只是平静地站立着,目光沉静地望向镜头。那眼神,依旧深邃,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思考,又仿佛已穿透眼前的时空,望向更遥远的数学宇宙。闪光灯亮起,将这位十二岁的菲尔兹奖得主,这位以其哲思折服了资深记者的少年,定格在了《时代》周刊的历史镜头之中。
专访结束,凯瑟琳·米勒带着团队满意而去。她知道,她得到的,将是一篇足以引发全球读者深度思考的精彩报道。而张诚,则平静地返回自己的房间,仿佛刚才那场与全球顶级媒体的智慧交锋,不过是日常研究中的一个寻常插曲。他的思绪,或许早已飞越了马德里的夜空,回到了那些未完成的数学构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