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号鸟归巢的路线偏西北十三度。
这个角度避开了渭水边冯去疾每月初三放灯的位置。陈砚盯着沙盘,指尖停在会稽二字上。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把浑天仪底座轻轻转了半圈。仪器内部齿轮发出轻微咬合声,一道投影扫过咸阳周边地形图。
影密卫已调回近三日渭水沿岸灯火记录。无异常明火,但有七处微光闪烁点,分布呈九宫格状。与囚徒军花名册比对后发现,三日前编入后勤营的四十七名新卒中,十九人胸前有九宫纹身,登记籍贯为“陇西流民”,可查无此地户籍。
他立刻下令关闭四门,暂停所有粮草调度。同时命快马传令章邯:即刻回防主营粮仓,不得延误。
章邯接到军令时,天刚擦黑。主营位于咸阳东郊三十里,背靠渭水支流,七座大型粮囤呈北斗排列,外围设三层哨塔。他站在营门口看了一会儿地图,转身走进兵器库,取出一口油布包裹的长匣。
匣中是七十二面军旗。
每一面都浸过桐油,旗杆末端刻有编号。他让人将旗子全部取出,按特定间距插在粮仓外环。又命三百甲士换下铁甲,改穿轻皮装,持短刀潜伏于草堆与沟渠之间。
他自己披上玄铁鱼鳞甲,腰间挂断岳剑,骑惊鸿绕营巡视两圈。马蹄踏过湿土,留下一串整齐印记。他在北侧哨塔下停住,抬头看了看天色。
夜风渐起。
子时刚过,第一具尸体被发现挂在东南哨塔横梁上。脖颈断裂,无血迹,双手十指扭曲如钩。紧接着西面粮囤传来异响,守夜兵卒打开仓门查看,未出声,也未点亮火把。
章邯早已蹲守在西北角了望台。
他看见九个黑影从不同方向接近粮仓,脚步极轻,落地无声。他们不走正道,专挑阴影与沟壑,彼此间隔固定,移动节奏一致。一人点燃火折子,往粮袋堆里扔了一包粉末。
那不是普通火星能引燃的东西。
章邯吹响骨笛。
短促三声。
埋伏的甲士立刻行动。与此同时,环绕粮仓的七十二面军旗同时被点燃。火焰顺着浸油布面迅速爬升,形成一圈火墙,将九名死士围在中央。
火光亮起瞬间,章邯跃下高台,执剑直冲中心位置。
一名死士反应极快,甩手掷出三枚飞镖。章邯侧身避过,左手抽出腰间麻绳甩出,缠住对方手腕猛力一拽。那人踉跄前扑,被他一脚踹中胸口,重重摔在地上。
断岳出鞘。
剑锋压住咽喉,章邯低头看他脸上的黑巾。这人呼吸平稳,眼神清明,不像寻常刺客。他伸手扯开其胸甲,露出皮肉——上面纹着完整的九宫格图案,格内填满细线,勾勒出会稽、吴县、乌程等地形轮廓。
与项羽随身玉珏中的地图完全一致。
章邯瞳孔一缩。
他抬脚踩住对方肩膀,用力撕开衣领。颈侧有一道旧疤,形状像半个印章。他记得这个标记。三年前在函谷关俘虏的一名楚国细作,就有同样的疤痕。当时那人宁死不招,咬破毒囊自尽。
现在这些人不仅活着,还能混进秦军后勤系统。
说明内部早就被人动了手脚。
他挥剑震晕此人,转身扑向另一处火点。又有两名死士试图用陨铁粉引发连锁爆燃,被早有准备的甲士用沙袋扑灭。剩下六人见退路被封,不再隐藏,齐齐拔刀反扑。
战局瞬间白热化。
刀光交错中,章邯连斩两人。其余死士且战且退,最终聚拢成阵,背靠背站立。他们动作协调如一人,进退皆按方位变换,俨然是一套活阵法。
章邯没有追击。他站在火圈边缘,冷眼看着。
七十二面旗还在烧,火势未减。风吹过来带着焦味和一丝腥气。他知道这些人不会投降,也不怕死。果然,片刻之后,六人同时咬破唇间毒囊,倒地抽搐,口吐白沫。
只剩被俘那人昏迷未醒。
天快亮时,陈砚赶到主营。
他没进大帐,直接去了审讯棚。俘虏已被绑在木架上,嘴被堵住,四肢锁链加箍。陈砚走近,掀开其脸上黑巾。
面容枯瘦,眉骨突出,右耳缺了一小块。他让影密卫拿来冯去疾书房收藏的千户画像册,翻到第三页,停下。
正是此人。
“叫什么名字?”陈砚问。
没人回答。俘虏仍昏迷。
他又看向章邯:“其他人都死了?”
“六个服毒,三个当场击杀。”章邯说,“动手干净利落,像是演练过无数次。”
陈砚点头。这种执行力,绝非临时拼凑的死士。他们是长期训练的结果,而且受过严格纪律约束。
他伸手摸了摸俘虏颈侧的疤痕。“这不是新伤。至少三年以上。当年函谷关抓到的那个细作,也是这么死的。”
章邯沉默。
陈砚继续说:“冯去疾每个月初三在渭水放灯,不是祭祖,是在传递信号。那些灯的位置,对应的就是九宫格坐标。他用司南盘控制铜雀台机关,同时也用它接收外界情报。”
他顿了顿,看向章邯:“你布防的时候,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有。”章邯说,“他们选的突袭时间很准。正好是我们换岗间隙,也是风向最利于火势蔓延的时候。更关键的是,他们知道哪几座粮囤存放的是新粟米——那是你亲自下令调配的战略储备粮,知情者不超过五人。”
陈砚眼神沉了下来。
这意味着敌方不仅渗透到了军营,还掌握了核心机密。
他转身走出棚子,来到粮仓前。地上残留的陨铁粉已被清理,但仍有几处焦痕。他蹲下身,用手抹了抹地面,指尖沾上一点黑色碎屑。
这种粉末遇高温会释放剧毒烟雾,一旦吸入,肺腑如焚。若真引爆成功,整片粮区都将无法靠近,至少半月之内不能使用。
损失不可估量。
他站起身,对身旁影密卫下令:“把这人押进地牢最深处,单独关押。任何人不得探视,包括我。另外,彻查近半年所有后勤编制名单,凡有九宫纹身、陇西籍贯、或曾在骊山服役者,一律隔离审查。”
他又转向章邯:“从今天起,所有军令改用云姜设计的齿轮声波加密法。旧系统全部停用。”
章邯应了一声。
陈砚最后看了一眼燃烧殆尽的军旗残骸。七十二面旗全毁,一根旗杆都没留下。但他知道,这场火不是失败,而是警告。
有人已经把手伸进了秦军的心脏。
而这个人,不仅知道信鸟路线,还清楚换岗时间,甚至了解新粮种的存放位置。
他慢慢卷起袖口,露出左臂内侧的胎记。紫光微闪,像星点浮动。
然后他转身走向马车。
车帘放下前,他对章邯说:“告诉前线,李信的两百死士可以行动了。让他们记住——不要只查粮仓真假。”
“还要查,谁给他们下的命令。”
马车启动,驶向咸阳。
章邯站在原地没动。风吹过焦土,卷起几片灰烬。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断岳剑,剑刃上有道新划痕,是从某个死士的护心镜上磕出来的。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那九个人行动时,脚步落点极其规律,每一步之间的距离几乎分毫不差。
就像,踩着某种固定的节拍。
他抬头望向东方。
太阳刚刚升起,照在空荡的营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