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将那支箭矢握得更紧了些,指腹摩挲着尾部漆层剥落处露出的刻痕。火焰纹的轮廓在他掌心发烫,像是从少府监造的官印里爬出来的蛇。他没有立刻下令查封兵器库,也没有召章邯议事,只是把箭递给了身旁的传令兵。
“送去工坊,拆三具连弩,比对所有部件刻记。”
传令兵领命而去。校场上尘土未歇,新兵们正按队列收拢弩机,动作尚显生涩,但已能完成三段轮射的完整流程。前排蹲跪装箭,中排半蹲待发,后排立姿锁定——三叠发的节奏由鼓声控制,每击一响,便有一排弩手扣动扳机。这是他在县政调度时惯用的分时策略,如今搬上了战场。
风从巨鹿遗址的断墙间穿过,卷起几片枯叶。远处烟尘骤起。
陈砚抬眼望去,东南方向马蹄声如雷。三百骑兵呈锥形阵疾驰而来,当先一人披玄鸟纹大氅,战甲嵌鲨齿,手中盘龙戟横扫空气,发出沉闷破风声。乌骓马四蹄翻飞,踏碎沿途石砾。
“项羽。”他低声说。
身旁副将欲鸣号示警,被他抬手制止。
“不必惊动全营。启动预案。”
话音未落,第一波楚军已冲入弩阵射程。陈砚挥手,鼓声突变,三叠发节奏加快。前排弩手尚未完全装填,中排已抢先射击,箭雨斜掠而出,在空中划出低弧。
楚军前锋数骑中箭落马,但后续骑兵毫不减速,反借尸体掩护继续突进。乌骓马跃过倒地战马,直扑指挥台。
“放绊索。”陈砚道。
地面草皮翻起,铁蒺藜与麻绳交织的陷阱瞬间展开。两匹战马前腿折断,哀鸣倒地,撞乱了冲锋队形。章邯率五百甲士自侧翼包抄,刀盾手列阵推进,长戈手封锁缺口。
就在此时,弩阵中央裂开一道通道。两架改良版诸葛连弩被推至前沿,弩臂加长,绞盘加固,专为射马腿与关节设计。射手调整角度,瞄准移动目标。
第一轮齐射,十余支重矢命中乌骓马后腿。战马嘶鸣,踉跄前行,却仍未倒下。
第二轮,一支弩箭穿透其左前膝,马身剧烈倾斜,项羽猛然跃起,盘龙戟横扫格挡 ining 箭矢,硬生生劈开三重箭幕。
第三轮,百余支弩箭同时离弦,形成密集火力网。乌骓马终于跪倒,前腿扭曲,鲜血顺着铁蹄缝隙渗出。项羽被掀翻在地,盘龙戟脱手飞出十余步,插入泥土深处。
秦军未追击,仅以箭阵围控。数十名弩手呈扇形散开,箭头齐指中心,静待指令。
项羽坐在地上,抹去嘴角血迹,仰头大笑。笑声震得尘土微颤。
“好弩!”他喊,“比上次热气球还厉害!”
陈砚站在高台上,未回应。
他知道对方是在拖延时间。三百骑兵虽受重创,但仍有近半可战,且项羽亲卫正在外围集结,试图接应。真正的威胁不在眼前,而在背后——那些本该由少府统一监造、刻印标准的弩机,为何会混入赵高私印?
他取出袖中竹片匕首,轻轻刮下另一支落地箭尾的漆层。果然,底层浮现火焰纹轮廓。这不是个别工匠偷工减料,而是系统性替换。有人在兵器入库前,替换了部分组件,并伪造官方刻记。
“查这批连弩的发放记录。”他对身边影密卫道,“从工坊到前线,经手几人,停驻何处,一一核对。”
影密卫领命退下。
此时,章邯走来,甲胄沾尘,手中提着一截断裂的绊马索。
“这绳子被人动过手脚。”他说,“原是新编麻索,但现在接头处用了旧绳,强度不足,若非临时加固,刚才几乎崩断。”
陈砚接过细看。接头打的是死结,而非制式活扣,且绳芯泛黄,明显存放已久。
“不是军中配发的。”
“不是。”章邯点头,“我问过辎重官,这批索具三天前才从咸阳少府调拨,理应全是新品。”
两人对视一眼。
问题出在运输途中,还是……少府内部?
陈砚将绳子还给章邯,转身走向缴获的弩机堆。他蹲下身,逐一检查每具连弩的底座刻文。多数为标准“少府监造”篆书,字体规整。但有三具的“少府”二字笔划略粗,间距偏窄,与其余不一致。
他从怀中取出一片薄竹,上面刻着标准官印字体模板,对比片刻,确认差异。
“有人仿刻。”他说,“手法接近,但力道不均,尤其是‘少’字第二划收笔过急,不像工匠所为,倒像仓促复制。”
章邯皱眉:“可会是楚军细作混入工坊?”
“不可能。”陈砚摇头,“工坊守卫森严,出入需验腰牌,且每具器械出厂前都要登记编号。若外来者能随意替换部件,说明权限极高——至少是监工一级。”
“那便是内鬼。”
“不止一个。”陈砚站起身,“单个监工不敢擅改制式兵器。这是有组织的替换,目的就是让我的新军在实战中出丑,甚至反噬自身。”
他望向远处,项羽已被亲卫扶起,正拔出盘龙戟,拍去尘土。见陈砚看来,竟举起戟尖,遥遥致意。
陈砚未动。
他知道这一仗,表面是挫敌锐气,实则暴露了更深的隐患。赵高的手,已经伸进了军备体系。
“传令下去。”他说,“即刻封锁少府兵器库所有出入记录,调取近一个月的调拨清单。另派可信工匠,逐具拆检现存连弩。”
章邯抱拳:“是否上报朝廷?”
“不。”陈砚声音低沉,“现在上报,只会打草惊蛇。我要知道,到底有多少兵器带着赵高的印记流入军中。”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支刻有火焰纹的箭矢,交予影密卫封存。
夕阳西沉,校场边缘的残垣投下长影。新兵们正合力拖走战死的马匹,一名少年弩手蹲在地上,试图修复一具卡壳的连弩,手指被机括划破,血滴落在齿轮上。
陈砚走过他身边,脚步顿了顿。
“修好了吗?”
少年抬头,脸上沾灰,眼神却亮:“快了,大人。就是弹簧松了,我再拧两圈。”
陈砚没说话,从袖中取出一块备用簧片,放在少年脚边。
少年怔住,抬头时,只见主将背影已远去。
章邯走来,低声问:“接下来怎么办?”
“等。”陈砚说,“等他们再送一批‘新货’来。”
他停下脚步,望着远方渐渐平静的战场。
突然,一名传令兵奔来,跪地禀报:“大人,工坊回讯——那三具拆解的连弩中,有两具的绞盘轴心刻有微型‘巳’字,位置隐蔽,需刮去镀层才能看见。”
陈砚闭眼片刻,再睁开时,目光如刃。
“果然是他。”
他转身,朝主营帐走去。
“通知云姜,我要她即刻查验所有库存药材,特别是用于锻造淬火的汞剂与蟾油。若有异常流向,立即上报。”
“是。”
帐外风起,吹动旗角。一面破损的军旗半垂于杆,布面裂口像一道未缝合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