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偏移了半寸。
陈砚站在角楼边缘，目光落在废井上方那片被遮蔽的空域。热气球的残影早已散去，但浑天仪投影显示，气流扰动仍未平息。他抬起手，指尖划过空中一道无形的弧线——正是昨夜那上升物体轨迹的延伸。
“准备升空。”他说。
云姜从药囊中取出一枚铜管，插入听诊器接口。她没有说话，只是将另一端轻轻按在夯土墙上。三息后，她点头：“地下震动频率稳定，每九次为一组，间隔精确如刻漏。”
陈砚转身，对身后待命的工匠下令：“把仿制鲁班锁投下去。”
那枚经过改造的机关盒被系上细绳缓缓下放。井口青石裂痕深处，传来轻微的咬合声。片刻后，绳索一沉——锁已触发。
“表层封门开了。”章邯低声说。
陈砚挥手，两名影卫顺着绳索滑入井中。不到一盏茶工夫，其中一人攀回地面，手中多了一块刻满星点的石板残片。
“井底有图。”那人喘着气，“不是普通星象，是连环嵌套的。”
陈砚接过石板。纹路清晰，以虚宿为中心，七组星群呈放射状分布，每组末端都标注着一个古篆：骊山、会稽、燕北、蜀中……四海之外，尚有三地不可辨。
“墨家‘四海枢网’。”云姜低声道，“传说这些节点能互通消息，甚至转运重物。”
陈砚不语。他记得赵高书案上的双陆棋盘，其格线布局与此图暗合。若此井真是七大枢纽之一，那么昨夜韩姬启动的，不只是冷宫地道，而是整张横跨天下的隐秘网络。
“通知韩谈，封锁所有通往骊山旧渠的补给道。”他将石板递给章邯，“另外，查近三个月出入冷宫的宫人名单，重点盯辰时三刻前后出现者。”
章邯领命而去。
云姜忽然皱眉。她低头打开药囊，绿雾正从缝隙渗出，比之前更浓。与此同时，她耳中听诊器传出断续蜂鸣——与韩姬银簪信号同频。
“她在接收指令。”云姜说，“但不是主动发信，更像是被动响应某种循环波。”
陈砚眼神微凝。若韩姬只是终端，那操控她的源头是谁？赵高已“死”，冯去疾尚未异动，而此刻地下星图激活，必有人在同步操作。
他望向冷宫偏殿方向。
韩姬仍昏迷未醒。
***
偏殿内烛火摇曳。
云姜蹲在榻前，用磁石包裹听诊器贴于韩姬耳后。脉搏微弱，但颅骨传导的震动却有规律可循。她闭眼细辨，手指轻叩掌心记节拍。
三短，两长，再三短——共八次循环。
“这不是通用密语。”她睁开眼，“是赵高整理玉带钩的节奏。每次他要决策前，都会反复抚平衣带三次。”
陈砚立于屏风外，听到这句话时，指尖微微一顿。
赵高没死，已是事实。但他竟能在“坠崖”之后，依然维持对宫中棋子的操控，说明其藏身之处不仅安全，且具备完整的传讯系统。
“取她的鲁班锁。”他说。
云姜小心解开韩姬裙裾暗袋。原装机关盒取出时，内部齿轮自动松脱，一块青铜残片掉落——半枚虎符，纹路属楚军制式，边缘却刻有墨家机关术特有的逆齿铭文。
“楚国兵符，为何会在她身上？”章邯问。
“不是给她用的。”陈砚接过虎符，“是给能认出它的人看的。吕不韦当年布子，未必只为了今日反秦。这半符，可能是开启某支私军的钥匙。”
他翻转虎符，在背面发现一行极细刻痕：“癸未年七月初七，郑渠西闸。”
那是韩姬母亲遇害的日子。
“她是信标。”陈砚缓缓道，“不是叛徒，也不是卧底。她存在的意义，就是当特定时间、地点、信号同时触发时，自动激活遗留机关。”
所以赵高不需要她说一句话，也不需要她清醒。只要她在那个时辰出现在那口井边，完成既定动作，整个系统就会自行运转。
而昨夜，条件全部满足。
***
废井旁，勘探绳再次垂落。
这一次，绳端绑着浑天仪的引力平衡组件。随着装置下沉，原本紊乱的磁干扰逐渐减弱。当绳索放至百丈深处，底部传来一声闷响，像是金属门轴转动。
“通了。”工匠惊呼。
陈砚俯身，亲自握住绳索。手感传来细微震颤，节奏与云姜侦测到的地下震动完全一致。
“准备热气球。”他说，“我要亲眼看看下面是什么。”
气囊充气升空，吊篮中安置了改良后的投石机结构，用于稳定绳索牵引。当热气球悬停井口上方，陈砚下令释放第二根加固绳索，并在末端加挂青铜探锤。
探锤入井瞬间，地底嗡鸣加剧。
星图所在石壁开始发光，青石地面自井口向外龟裂，露出下方巨大凹槽。一座青铜巨门缓缓升起，门缝透出幽蓝光芒，其间夹杂着机械振翅之声——清脆、短促、有固定间隔。
云姜脸色微变：“这声音……和赵高别院那只机关鸟一样。”
陈砚盯着那扇门。他知道，赵高喜欢用声音标记领地。那只鸟每日寅时三刻鸣叫七次，象征北斗七星，也暗示他掌控七处影密卫核心据点。
如今这声音重现于地底，意味着什么？
是宣告回归？还是陷阱？
章邯已率玄甲卫列阵井口四周，断岳剑出鞘半尺，随时准备应对突袭。工匠们则忙着固定绳索锚点，确保后续人员可安全下行。
“先放傀儡。”陈砚下令。
一只改装过的木牛流马被缓缓吊入井中。当它触及地面，四肢关节突然扭曲变形，背部弹出一面小型盾牌，同时口中发出模拟人声的短啸。
三息后，地底传来回应——一声鸟鸣，七次振翅。
木牛流马立即转向，朝巨门方向行进。就在距离门前五步时，地面猛然塌陷，一道铁网自下而上合拢，将其牢牢困住。
“有防侵机制。”章邯道。
陈砚眯眼。陷阱存在，说明系统仍在运行；但只针对活体或特定重量触发？刚才的仿制鲁班锁顺利通过，证明身份验证码仍有效。
“我下去。”他说。
“不可！”章邯拦在前方，“若门后是赵高设伏，您一旦失陷，全局皆崩。”
“正因如此，我才必须亲自确认。”陈砚解下袖中竹片匕首，塞进靴筒，“你们守住井口。若有异动，立刻切断绳索。”
他抓住主绳，纵身而下。
风声在耳边掠过，温度骤降。百丈之下，地面坚硬如铁，铺着一层黑色砂砾。他稳住身形，抬头望去，只见自己身影倒映在巨门表面——那不是青铜反光，而是某种透明材质，类似琉璃，却又泛着金属光泽。
门中央刻着一行小字：**“非持符者，不得入。”**
陈砚摸出那半枚虎符。
刚举到眼前，门内忽然响起一阵齿轮咬合声。紧接着，机械鸟鸣再度响起，这次是连续十四声——双倍于寻常频率。
门缝扩大，蓝光涌出。
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淡淡的草药混合檀香，那是赵高常年熏染的气味。
陈砚没有动。
他知道，真正的杀局，从来不在门外，而在门开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