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醒来时,窗外暮色已沉。他坐起身,肩后那处旧伤隐隐发烫,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轻轻刮过。昨夜梦中的话,他全然不记得了,只依稀觉得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字眼,像砂石卡在喉间,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他抬手按了按太阳穴,案头铜漏滴答两声,申时三刻刚过。每日此时,他都要焚毁当日竹简残稿。他起身走到书架旁,抽出几片写满批注的竹片,投入火盆。火焰跳了一下,映出他袖口内侧一道细小划痕——那是前日校场试弩时,风沙擦过革带留下的。
火光熄灭后,他正欲落座,外间传来轻叩门声。
“胶西王安否?尚医署奉命巡诊。”
声音清冷,不高不低,带着一丝不容回避的执拗。他认得这人,云姜,宫中少有的能进出他居所而不经通报的医女。以往每月一次,今日却提前了十日。
他拢了拢衣襟:“进来。”
门开一线,云姜低头步入,药箱搁在案角。她未穿惯常的素纱禅衣,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窄袖深衣,发间银簪斜插,照例不施脂粉。烛光落在她眼尾,那点朱砂痣微微一闪。
“新式连弩震波甚烈,工匠多有气血逆乱者。”她开口,语速平稳,“主持军械者尤甚。臣请为王调衡经络,以防积损。”
陈砚不动声色:“本县无恙。”
“无恙亦需防微。”她已取出针囊,指尖抚过银针排列,“若任劳损潜藏,三年后必发于肩背,届时针石难入。”
他看了她一眼。这话不像套话,倒像是量身定制的警告。他缓缓点头:“准。”
云姜走近,在他背后铺开一方软布。手指搭上肩胛时,他肌肉微绷,但未动。她动作极稳,先以温巾擦拭皮肤,随即下针。针尖刺入的刹那,她指腹有意无意地向下滑移半寸,衣袍随之掀开一隙。
那一瞬,她看清了。
肩胛骨下方,一道浅灰泛蓝的斑痕,边缘不规则,形如星斗散落。触手微温,不像寻常胎记那般冰凉。更异的是,其纹路似有流动感,随呼吸明暗微变。
她指尖一顿,旋即恢复如常。
“王近日可觉此处异样?”
“偶有灼热。”他答得简短。
“是经络淤滞。”她收手,“今日已施针通络,三日内勿沾冷水,勿负重。”
她收拾银针,目光扫过案头火盆余烬。灰屑未尽,几片竹简残角尚存,字迹焦黑难辨。她记下了焚烧时间——仍是申时三刻,分秒不差。
退出前,她忽又开口:“臣近来研习《黄帝内经·灵枢》,见有言‘气血运行,如江河分流,设闸可导’。王以为,此法可行于治水否?”
室内静了一瞬。
“若知流量、坡度与土质,便可算出闸口尺寸。”他答得干脆,随即顿住,补了一句:“此乃少府工书所载。”
云姜垂眸:“原来如此。”
她退至门外,合上门扉,脚步未停,直行十余步才缓下。指尖摩挲药箱暗格,那里藏着一枚铜制听诊器。她没回头,但知道,刚才那句话,不是引用,是反应。
一个深宫皇子,如何能瞬间推演出水利工程的控制逻辑?
她拐入回廊,月光斜照,灯笼纸面泛黄。她停下,取出银簪,轻轻插入灯笼缝隙,调整角度。光束折射,落在袖中一片薄竹片上。竹片早已刻好三组数字——她根据陈砚呼吸频率、话语间隔与火盆燃烧时长,反推出的一段密码雏形。
她凝视片刻,低声自语:“不是学来的……是另一种‘道’。”
与此同时,陈砚坐在灯下,翻阅一份兵工厂奏报。纸上字迹清晰,他却看得缓慢。方才那句脱口而出的回答,让他心头警铃微响。他向来谨慎,从不轻易展露非常之识,可面对医者问诊,竟本能应答,仿佛那问题本就属于他的世界。
他闭眼回想,云姜的手法并无异常,但她的提问方式不对。不是求教,是试探。用医学隐喻包裹水利之问,意图分明。
他睁开眼,提笔在竹简边角写下一行小字:“医者近身频次异常,或另有所图。”随即吹灭火烛,躺下歇息。
子时将至。
云姜悄然折返。她换了便鞋,避开巡卫交接的间隙,立于寝殿外。守卫换岗时总有七息空档,她数着脚步,待最后一人转角离去,立刻取出听诊器,贴于门缝。
屋内有翻动竹简的声音,极轻,但规律。她屏息记录,每一声翻页对应一段呼吸,每一次停顿标记一个思考节点。她拟好音律反推表,准备回房后逐段解析。
忽然,屋内声音止住。
她僵住。
片刻后,床板轻响,像是有人翻身。接着,是低语——
“冗余备份系统……启动。”
声音模糊,却不容错辨。那不是秦人口吻,也不是典籍用语。那是一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术语。
她缓缓撤下听诊器,指尖发凉。
回到值房,她点燃烛火,取出袖中竹片,对照音律节奏重新排列数字。三组序列逐渐显出规律:第一组对应陈砚日常作息,第二组关联他言语延迟,第三组则与那句梦话完全吻合。
她提笔欲记,笔尖悬空。
这不是偶然。一个人的言行、呼吸、梦境,竟能构成一套可预测的系统。而他,像在遵循某种外来的指令。
她终于写下一句:
“其所凭者,非术,非学,乃另有时序之理。”
笔落,烛火忽晃。
她抬头,窗外月影偏移,已过中天。她吹熄灯,将竹片藏入药箱暗格,手指抚过铜制听诊器表面。金属冰凉,映不出光。
而在寝殿深处,陈砚睡得并不安稳。他右手无意识地抬起,覆在肩后胎记之上,嘴唇微动,似要说什么,最终只溢出半声低喃。
下一瞬,檐角铜铃轻响,风自北来,吹动窗帷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