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报在袖中压了半刻,陈砚仍端坐未动。烛火映着他指节分明的手,缓缓将那枚铜牌收回怀中,动作不急不缓,仿佛方才那番关于“名字能否被记住”的言语仍在余音里回荡。
商人起身告辞,脚步声渐远。门扉合拢的轻响落定,他才抬手,从袖中抽出那封密信。竹简展开,字迹细密,出自影密卫特制墨料,遇光显影,见风不褪。
第一行写着:“咸阳市井有言,胶西王兴工造械,意在北击匈奴,恐惊天狼之怒,引胡骑南下。”
第二行更短:“高阙塞外三十里,右贤王部游骑已驻三日,未退。”
他盯着那两行字看了片刻,眼神未变,呼吸也未乱。但指尖在简侧轻轻一划,将“天狼”二字刮去一层墨痕——这是秦人对匈奴单于的隐称,民间少用,唯太卜署与兵家论边事时偶提。能在此谣言中精准嵌入此词者,非寻常流民所能为。
他起身,走到墙边舆图前。手指沿着北地郡一线滑过,停在高阙塞位置。那里是长城缺口之一,历来为匈奴出入要道。三千骑在外徘徊,不算大军压境,却足以制造紧张。若此时朝中有人奏称“兵工厂乃挑衅之举”,再煽动百姓惧战情绪,新政刚稳的根基便可能动摇。
这不是单纯的谣言。
是有人借边情推波助澜,想把他刚刚拉拢的商贾重新吓退,让兵工厂失去资本支持。内外联动,一步双杀。
他转身,提笔在另一片竹简上写下:“召韩谈,即刻入宫。”
半个时辰后,韩谈立于书房内,黑衣裹身,面容沉静。他没有问为何深夜召见,只等命令。
陈砚将密报递过去,目光却不离对方神色。韩谈看完,眉头微蹙,随即恢复如常。
“查三类人。”陈砚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一是近五日出入太卜署者,不论官职,记其言行;二是东市散布‘天象示警’之说的方士,无论真假,录其言语往来;三是与北地商路有关的邸店掌柜,尤其是曾贩马皮、铁器北出关者。”
韩谈点头:“是否拘押?”
“不抓人。”陈砚摇头,“只录不说,不动不惊。我要的是线索,不是打草惊蛇。”
韩谈应诺,转身欲走。
就在他手触门框之际,陈砚忽然低声道:“留意……是否有旧党残余借机翻风。”
韩谈脚步一顿,未回头,只微微颔首,随即消失在门外夜色中。
书房重归寂静。
陈砚坐回案前,铺开一张新简,开始拟令。笔锋稳健,无一丝迟疑。
第一道令:以“陇西轻骑轮戍”为名,调两千精骑赴北地郡接防,沿途不张旗号,昼伏夜行,限七日内抵达。
第二道令:命章邯派心腹校尉接管高阙塞烽燧调度,每日辰时、戌时各传一次平安火,若有异动,即刻飞骑报讯。
写罢,他又另取一片窄简,用暗语重书一道私信:“水车已转,防渠崩。”
水车,指兵工厂运转;渠崩,则喻外部冲击可能导致系统溃败。这是他与章邯之间早已约定的密语体系,无需多言,对方自会领会其意——保持戒备,但不可妄动。
令箭封好,交由影密卫快马送出。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浑天仪被他移至此处,置于案角,指针微微颤动,正指向西北偏北。此刻风向未变,仍是干冷北风,利于骑兵驰骋,不利久驻营地。匈奴若真有意进犯,不会只派游骑虚耗粮草三日。
除非——他们在等什么。
等谣言发酵?等朝廷反应?等内部生乱?
他凝视着窗外漆黑的宫墙轮廓,心中推演数种可能。
若此动作为匈奴自发,必有细作提前潜入咸阳散布言论,配合边境施压,逼秦廷妥协。但匈奴素来直来直往,少用此等迂回手段。
若为六国遗老勾结外族,则动机成立:借胡人之威,毁我新政。可他们如何确信匈奴会配合?又怎能精准掌握兵工厂进展?
最合理的解释是:有人同时通晓朝中机密与边外动静,且有意将二者串联,制造恐慌。
此人身份必不低,且能在太卜署、商路、军情三方之间搭桥。
他缓缓闭眼,脑中浮现近年来所有接触过边务奏报的官员名录。赵高虽掌影密卫旧线,但近年已被架空,未必还能染指北境情报。冯去疾年迈多疑,行事谨慎,不至于贸然引外患。其余九卿,或守成,或碌碌,皆无此胆魄。
唯有一个人——曾在少府令任上经手军械转运,又与北地将领有旧,更因家族牵连,对匈奴部落有私下往来记录。
名字尚未出口,他已将怀疑锁死在心底。
眼下不能动。
一动,边情即乱;一动,资本必逃;一动,整个兵工厂计划都将陷入被动。
必须稳住局面,同时布下反制之网。
他重新坐下,提笔在另一张纸上列出三件事:
一、加强骊山通往咸阳的驿道巡护,确保工匠与材料通行无阻;
二、命工坊加快首批锻炉建造进度,争取五日内点火试炉,用事实打破“工程停滞”之谣;
三、安排一名可信匠人,在市井间悄然放话:“兵工厂所造乃水利机关,与军械无关”,以真伪混杂之言搅乱视听。
写完,他将纸条折起,放入一个密封陶匣,待明日交由韩谈分派。
这时,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一名影密卫低声禀报:“章邯回信。”
他接过竹简,展开一看,仅八字:“令已收,人已动。”
简背另有小字一行:“北地粮秣近月无异动。”
他盯着这行字良久。
粮秣无异动,说明匈奴近期未大规模囤粮,非备战之象。那么三千骑集结,更像是威慑而非进攻。
可威慑给谁看?
给他?还是给那些刚刚签下契约的商人?
他忽然想到,那几名富商临走时的眼神。有犹豫,有算计,也有恐惧。若此时有人告诉他们“朝廷即将与匈奴开战”,他们会不会立刻撤资?
完全可能。
这就是谣言的目的——不是为了引发战争,而是为了瓦解合作。
他将竹简放下,手指轻轻敲击案沿,节奏平稳,一如平日分析局势时的习惯。
现在,敌人已经出手。
明线是谣言,暗线是边情。
而他的应对,必须同时在这两条线上落子。
他已经布下了查谣的网,也下达了防边的令。
接下来,就看哪一方先露出破绽。
他起身,将浑天仪重新收进匣中,吹熄烛火。
黑暗中,唯有窗外一点星光映在铜器表面,一闪而灭。
他站在原地,手中握着另一片未发出的密令竹简,上面写着一个名字和一处地点。
名字尚未决定是否启用,地点也还未确认是否安全。
但他知道,这张牌迟早要打。
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楼下传来更鼓声,已是三更。
整座宫殿沉寂无声,唯有他书房窗缝透出一线微光,久久未熄。
他低头看着那片竹简,拇指在边缘摩挲了一下,随即收入袖中。
门外影密卫低声问:“可要歇息?”
他没答,只道:“备马,天亮前我要去一趟工部档案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