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姬指尖触到那枚铜管时,管身的热度仍未散去。她不动声色地将它收回袖袋,目光扫过案上被墨汁浸染的竹简——“阿奴”二字已模糊不清。她没有立刻清理,只是将名册轻轻合拢,推至一旁。
窗外天色渐暗,工监偏院的烛火次第亮起。两名书吏收拾完器具,低语着退出门外。脚步声远去后,院中只剩风掠过檐角的轻响。
她正欲起身换烛,忽觉窗纸映出一道细长的影子,不是人形,而是一截弯曲的弧线,像弩臂压在瓦沿上的轮廓。
她旋身抬手,鲁班锁机关应指而动,屋顶悬铃骤然鸣响。
几乎同时,黑影破窗而入,脚未落地,短弩已扣发。三支无羽箭矢直取案前空位——正是她方才站立之处。
韩姬早已侧翻避至案后,顺势踢倒木匣,数十枚青铜齿轮倾泻满地,在烛光下滚成一片金属乱阵。刺客步伐一顿,靴底踩中齿轮滑动,身形微晃。
那人未再迟疑,左手甩出一串铁蒺藜,寒光如雨洒向案后。
韩姬抬臂格挡,一枚菱刺擦过左袖,“嗤”地划开布帛,嵌入臂肉。她闷哼一声,反手拔出,血珠顺着腕骨滴落,在齿轮上砸出点点暗红。
刺客见一击未成,转身欲扑,却被满地滚动的齿轮绊住步子。他低吼一声,从腰间抽出一包药粉,扬手就要掷向档案架。
就在此时,院门轰然洞开。
陈砚立于门口,身后四名郎中令亲卫迅速封住四角。他未看刺客,目光先落在韩姬身上,见她倚案而立,左臂垂落,衣袖洇血,当即迈步上前。
刺客咬牙,猛地将药粉拍向地面。一股刺鼻气味腾起,火焰瞬间窜上墙边竹架。陈砚挥手,亲卫立即扑灭火源,另两人持戟夹击刺客。
那人背靠墙壁,双目泛白,显然已服下抑制心跳的药物,呼吸几不可察。他猛然张口,似要自尽,却被一柄短戟逼住咽喉,动弹不得。
陈砚走近,蹲身拾起地上残留的一枚铁蒺藜。烛光下,其表面刻有极细的“巳”字,笔画深浅一致,显为模具压制。
他站起身,将铁蒺藜收入袖中,随即俯身查看韩姬伤口。血色略呈青灰,边缘微肿,确为毒物所致。
“封她曲池、肩井二穴。”他声音平稳,“传医署候命,不得延误。”
亲卫领命而去。陈砚转向刺客,冷冷道:“你主子没教你,吞毒前先确认能不能活到开口?”
那人嘴角抽动,突然仰头,唇缝间渗出黑血,整个人软倒在地。
陈砚皱眉,蹲下探其口鼻,已无气息。他伸手掰开下颌,发现舌根处有一层薄膜破裂痕迹,应是藏了毒囊。
“影密卫查过他身份没有?”
“回陛下,此人无籍无面牌,衣内也无标记。”一名亲卫答道,“但靴底夹层发现异物。”
陈砚示意取出。亲卫从刺客右靴中抽出一片烧焦的帛书残角,仅存半枚印痕。
他接过残片,借烛光细看。印文残缺,却能辨出右侧“车府”二字轮廓,字体方正带钩,正是中车府令专用私印的典型特征。
他沉默片刻,将残片收入怀中。
“封锁少府四门,今夜所有进出宫禁者一律押下审问。”他转身下令,“影密卫即刻彻查近十日出入冷宫废井之人,尤其是曾隶属中车府旧部者,一个不漏。”
亲卫抱拳退下。
陈砚回身,见韩姬脸色微白,额角渗汗,却仍强撑站立。他伸手扶住她未受伤的右臂,低声问:“还能走吗?”
“能。”她点头,声音有些发颤,“名册……还在案上。”
“先治伤。”他语气不容反驳,招手唤来两名亲卫,“送她去邻室暂歇,守在外面,不准任何人靠近。”
韩姬被扶离偏院时,回头望了一眼。烛火映照下,满地齿轮散乱如星,其中一枚卡在刺客倒下的位置,齿尖沾着血迹。
陈砚留在原地,俯身捡起那枚染血的齿轮,放入袖袋。随后他走到档案架前,查看被点燃过的竹简——火势已被扑灭,仅边缘焦黑,内容尚存。
他抽出一本《南疆技吏名录》,翻开首页,手指停在“阿奴”条目上。墨迹虽被掩盖,但纸背透出的编号依旧清晰可辨。
他合上简册,走向门外。
院外,夜风卷着灰烬打转。他站在廊下,望着工监灯火通明,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枚铁片匕首,刃口在月光下一闪。
片刻后,他提笔写下一道密令:“即日起,凡曾隶中车府、影密卫旧籍者,一律停职候查;少府工监加派双岗,韩姬所居宫室,由郎中令直属卫队轮守。”
令毕,他将竹片交给等候的内侍:“速递城尉与影密卫统领,半个时辰内必须执行。”
内侍领命疾行而去。
陈砚重新走入偏院,蹲下身,一块块拾起散落的齿轮。每拾一枚,便用绢布擦拭干净,放入随身携带的木盒。
当他捡到最靠近刺客尸体的那一枚时,发现齿轮内圈刻着极小的符号——不是音律编号,而是一个倒置的“吕”字。
他瞳孔微缩,指尖用力,齿尖划破指腹。
远处传来更鼓声,三更已过。
他站起身,将木盒合上,抱在怀中。转身时,衣摆扫过地面,带起最后一枚未拾起的齿轮,它缓缓滚动,撞上墙角,停下不动。
烛火忽然跳了一下,映得墙上影子剧烈晃动。
陈砚的脚步顿住。
他缓缓回头,盯着那枚静止的齿轮,良久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