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长的铁锹“当啷”砸进最后一捧土,扬起的尘雾里,几个壮实汉子直起腰,抹了把汗:“真没东西,就些烂树根。”
林氏突然笑出声。她扯了扯被汗水浸透的衣襟,眼眶却红得像要滴血:“蘅丫头孝心是好,可这梅树开不开花,哪能当状纸使?当年我家阿郎咳血,是大夫都看过的痨病;村东头小子吐黑血,是他贪嘴吃了野蘑菇——合着如今都成了我埋的毒?”
她踉跄着扑到苏蘅跟前,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对方鼻尖:“你打小就说自己能听懂花草说话,如今梅树底下没毒,倒显得我这继母成了恶人!”
“娘!”苏婉从人群后挤出来,素白裙角沾着泥点。
她攥住林氏手腕,声音发颤,“姐姐定是急着为阿爹正名,才会...才会弄错了。”她偏头看向苏蘅,眼尾泛红,“姐姐,我信你不是故意的,可梅树底下真没东西,要不...要不就算了?” 围观的村民开始交头接耳。王婶搓着围裙:“早说那丫头神神叨叨的,上回说后山野菊能治疮,倒真治好了,可这梅树...哪能比得野菊实在?”
“就是,”李叔吧嗒着旱烟,“昨儿还说梅树能指认凶手,今儿就挖不出东西,莫不是使了什么障眼法?”
苏蘅垂在身侧的手微微蜷起。她望着林氏泛红的眼尾——那抹红不是委屈,是得意。
梅树昨夜明明“说”过,树根深处埋着个漆木盒,可此刻泥土里只有腐叶的酸气。
她想起今早路过林氏院角时,墙根的狗尾巴草蔫头耷脑:“凌晨寅时,有双鞋踩过我,鞋跟沾着梅树底下的土。”
“族长。”苏蘅突然开口。她抬头时眼尾微挑,声音清凌凌的,“既然梅树底下没东西,那便查查这祠堂外的紫藤。”她指向檐角垂落的紫藤,“昨夜我用灵火引梅树说话时,紫藤的卷须扫过梅树根部——它记得。”
人群静了一瞬。老族长捋着花白胡子:“紫藤能记得?”
“能。”苏蘅走向紫藤,指尖轻轻抚过藤蔓。
紫藤立刻簌簌颤动,无数画面涌入她脑海:月黑风高夜,林氏猫着腰,用铜铲刨开梅树下的土,木盒被塞进怀里时磕到石头,掉出半块染着红粉的蜜饯;她又蹲在墙根,将蜜饯埋进紫藤架下的土。
“紫藤架下。”苏蘅抬手指向祠堂东侧,“挖那里。”
林氏的脸“刷”地白了。壮实汉子们的铁锹再次落下时,苏婉突然尖叫:“我头晕!”她踉跄着撞向苏蘅,苏蘅侧身避开,她却直直栽进泥坑里,裙角沾了大块污渍。
林氏扑过去抱她,声音里带了哭腔:“婉婉昨日才退热,定是被这折腾的!”
“够了。”老族长把铁锹往地上一杵,“先把婉丫头扶回去。”他瞥向苏蘅,“紫藤架下的土,明日再挖。”
日头西斜时,苏蘅蹲在紫藤架前。她掐下一段藤蔓,放在掌心轻轻摩挲。
紫藤的“声音”细若游丝:“蜜饯上的红粉,是寒阴散。”她的指尖猛地一颤。
寒阴散——她在医书里见过,微量能致幻,长期服用会让人心智迷糊,任人摆布。前日苏婉高热说胡话,若真是中了这毒...
“蘅丫头。”苍老的咳嗽声惊得紫藤卷须缩了缩。
苏蘅抬头,见赵伯站在院门口,背佝偻得像张弓,手里攥着个油纸包。
“赵伯。”苏蘅起身扶他进屋,“您怎么这时候来?”
“夜里说,安全。”赵伯把油纸包放在桌上,层层剥开,露出张泛黄的信笺。
纸角有焦痕,字迹却清晰:“七月十五,林氏往阿婉药里添红粉,说是云游灵师给的补药。可那粉遇水泛青,像极了寒阴散...我若有不测,望蘅儿查明真相。”
苏蘅的手指捏得发疼。信末日期是十年前,父亲咳血最厉害的那段日子。
“你阿爹走前,把这塞我手里。”赵伯抹了把眼角,“他说林氏早年丧子,后来得了婉丫头,就跟疯了似的,到处求灵师给婉丫头续命。可灵植师哪是随便能求到的?我猜...她许是求错了人。”
夜风卷着槐花香钻进窗棂。苏蘅望着信笺上“寒阴散”三个字,突然想起今早林氏看苏婉的眼神——那不是慈母的疼惜,是看一件宝贝的贪婪。
“赵伯,我明日就拿这信找族长。”苏蘅把信小心收进木匣,“当年的痨病,村东头小子的死,还有婉婉的毒...该有个说法了。”
赵伯起身要走,走到门口又停住:“族长那人...最是看重族誉。你...你得有个周全的法子。”
月上柳梢时,苏蘅摸着木匣坐在门槛上。远处传来林氏哄苏婉的声音:“婉婉乖,明日娘给你做蜜饯,甜滋滋的...”
她望着院角的紫藤,藤蔓正顺着竹架往上爬,在月光下投出蛛网似的影子。明天,该让所有人看看,这张网里,究竟困住了谁。
晨雾未散时,苏蘅已站在祠堂门口。她攥着木匣的手沁出薄汗,指节因用力泛白——赵伯天未亮便来敲她院门,说族长刚用过早膳,正是说话的好时候。
“蘅丫头。”族长正往石桌上摆茶盏,见她进来,浑浊的眼尾跳了跳,“昨儿夜里赵伯找过我了。”他扯了扯靛青衫角,“可那信...十年前的旧纸,当不得真。”
“当得真。”苏蘅将木匣推过去,信笺展开时,焦痕在晨光里像道疤,“我阿爹不会拿命撒谎。”她顿了顿,又补一句:“再说,紫藤记得。”
祠堂外突然传来碎瓷声。林氏提着竹篮撞开木门,篮里的枣子骨碌碌滚了满地:“查! 查!查!你们当这是审贼呢?“她鬓边的银簪歪向一边,”昨儿挖梅树,今儿挖紫藤,明儿是不是要刨我家祖坟?“
苏婉跟在她身后,素裙下摆沾着晨露,见苏蘅便垂了眼:“姐姐,娘不是故意闹的...”话未说完,林氏已扑到石桌前,枯瘦的手一把攥住信笺:“痨病就是痨病!村东头那小子是自己作的孽!“她指甲掐进纸里,”你非说我下毒,证据呢?“
“证据在土里。”苏蘅的声音像浸了冰,“紫藤记得你埋蜜饯的位置,寒阴散的毒,也该见见光了。”
“够了!”族长拍案而起,茶盏“当啷”落地。他望着围过来的村民,喉结动了动——王婶扒着门框探头,李叔的旱烟杆敲得门槛咚咚响。“要查便查个明白。”他指了指苏婉,“婉丫头留下,林氏你也别走。”
话音未落,苏婉突然晃了晃。她扶着桌角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白如骨:“娘...我头...”话未说完便直挺挺栽倒。
林氏尖叫着扑过去,却在触到苏婉额角时猛地缩回手——那里正渗出一缕黑血,像条蜿蜒的小蛇。
“婉婉!”林氏的声音破了调,“快请赵伯!快!”苏蘅已经蹲了下去。
她指尖轻触苏婉的手腕,脉息乱如擂鼓,皮肤下还泛着青紫色的细网。寒阴散的毒,到底还是发作了。
她抬头看向林氏:“你给她喂了多久?”林氏后退半步,撞翻了竹篮。枣子滚到苏蘅脚边,她却充耳不闻。
掌心腾起一簇幽绿的光,那是灵火——苏蘅的指尖掠过苏婉的额头,黑血顺着光流丝丝缕缕被吸出,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滋滋”的蚀响。
“紫藤。”她轻声唤道。院角的藤蔓突然疯了似的抽长,根须穿透青石板的缝隙,在地下织成密网。
围观的村民发出惊呼,王婶攥着围裙后退:“那藤...那藤在动!”
“找到了。”苏蘅的指尖微颤。紫藤的“声音”如潮水涌来——二十步外,东墙根下,三寸深的土里,有个漆木盒。
她抬手指向那里:“挖。”壮实汉子的铁锹刚落下,林氏突然扑过去:“那是我给婉婉备的补药!”她指甲划在汉子手背上,“你们敢碰?”
“让开。”族长的声音沉得像块铁。木盒被捧上来时,盒盖的铜扣结着绿锈。
苏蘅伸手要接,林氏却抢先一步抱住盒子,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盒面上:“这是云游灵师给的安胎药...我就想让婉婉...让婉婉...”
“打开。”族长伸出手。林氏的手剧烈颤抖。
她盯着苏蘅,像是要把对方的脸刻进骨头里,最终还是掀开了盒盖。
一股腐臭混着药味的气息扑面而来,王婶当场捂住嘴,李叔的旱烟杆“啪”地掉在地上——盒里整整齐齐放着十几包纸包,最上面那包的封口处,还沾着半块染了红粉的蜜饯。
“寒阴散。”苏蘅的声音冷得像刀,“赵伯的医书里写得清楚,这东西遇热发寒,久服攻心。”她看向苏婉——少女的脸色已好转些,额角的黑血也止住了,“婉婉昨日高热说胡话,是毒要压不住了。”
祠堂里静得能听见紫藤叶片的沙沙声。族长盯着木盒,喉结动了动:“林氏,你...你可知罪?”
林氏突然笑了。她松开木盒,任其“砰”地砸在石桌上:“知罪?我有什么罪?“她踉跄着走向苏蘅,”当年我儿早夭,求遍灵师都说我命里无子。后来有个穿灰衣的先生说,只要用寒阴散养着婉婉...养着婉婉...“她的笑声变了调,”我不过想留个孩子在身边,我有什么错?“
“你错在杀人。”苏蘅攥紧了信笺,“我阿爹咳血那日,你往他药里添了寒阴散;村东头小子吐黑血,是吃了你给的蜜饯——紫藤都记得。”
林氏的笑僵在脸上。几个汉子走上前要押她,她却突然挣开,扑到苏婉身边。
少女刚醒转,正迷迷糊糊喊“娘”,林氏便捧住她的脸,像要把最后一点温度烙进骨血里:“婉婉乖,娘去去就回...”
“带走。”族长别开眼。林氏被架出祠堂时,回头望了苏蘅一眼。
她眼里的怨恨像把刀,可最深处却浮着层雾气——像是看见二十年前,那个捧着药罐掉眼泪的小媳妇,又像是看见昨日里,蹲在紫藤架下埋蜜饯的自己。
日头爬上祠堂飞檐时,苏婉攥着苏蘅的衣角:“姐姐,那毒...能解么?”
“能。”苏蘅摸了摸她的头。院角的紫藤正顺着竹架往上攀,新抽的嫩芽在风里颤着,“我用灵火逼出了大部分,再用野菊和薄荷熬药...往后的日子,会好的。”
她望着林氏被押走的方向,晨雾已经散了,只余祠堂后墙的残梅,在风里落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