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时,苏蘅的鞋尖碾过古庙青石板上的苔痕。
老紫藤的藤条突然从石缝里钻出来,缠上她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某种急切的震颤。
她摸出怀里的青铜灯,灯油在金纹映照下泛起细碎涟漪——这是昨夜用灵火与萧砚剑气相融的血契灯,能将草木私语译成人言。
“誓约碑只是开始,真正的答案藏于地下。”灯芯的金焰忽明忽暗,苏蘅的呼吸顿了顿。
山风掠过她耳后碎发,带着紫藤花穗的清香,却掩不住老藤皮底下传来的紧迫感。
她顺着藤蔓缠绕的方向抬头,看见正殿后墙根处,一丛野蔷薇正往左侧倾斜,枝叶指向一块半掩在枯草里的青石板。
石板边缘结着暗绿的苔藓,缝隙里卡着半截褪色的红绸——像是有人刻意用藤蔓遮掩过。
苏蘅蹲下身,指尖刚触到石板,藤条便猛地一拽,将她的手掌按在石面凸起的纹路处。“咔”的一声轻响,石板竟顺着纹路裂开条细缝。
她抬头望了眼庙外的月,银辉落在飞檐兽首上,投下狰狞的阴影。
山脚下青竹村的灯火早熄了,只有药园那盏血契灯还亮着——萧砚该是回镇北王府了,毕竟今日莲华教余党的突袭,足够他查上三日。
“小蘅姐?”身后突然传来少年的唤声,苏蘅惊得差点撞翻青铜灯。
转头见是小柱子举着个火把站在庙门口,粗布短打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张大伯说您往后山跑,我、我给您送火把!”
少年的脸被火光映得通红,裤脚还沾着泥,显然是从药园一路跑过来的。
苏蘅心里一暖,伸手接过火把:“不是让你们守着药园么?”
“可您总说,”小柱子挠了挠头,把怀里的竹篓塞给她,“要防着坏人摸黑使绊子。我往竹篓里装了三个灵火柑,您要是遇上麻烦,捏碎一个,张大伯带着护院半个时辰就能到。”
竹篓里的柑橘泛着暖黄的光,苏蘅捏了捏,指尖触到少年掌心的薄茧——这孩子自她来青竹村就跟着学种药,如今连灵火柑都能催熟得有模有样了。
她低头把竹篓系在腰间,又从腕间褪下枚灵火玉简塞进小柱子手里:“我要去地宫看看,你拿这个回药园,要是半个时辰没见我回去,就把玉简捏碎,萧世子的暗卫就在附近。”
小柱子攥着玉简的手直抖:“地宫?您、您一个人?”
“我有紫藤帮忙。”苏蘅指了指缠在自己手腕上的藤条,老藤立刻簌簌抖了抖,像是应和。 她又摸出块桂花糖塞给少年,“快去,别让张大伯等急了。”
小柱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庙门“吱呀”合上的刹那,苏蘅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她深吸口气,抓住石板边缘用力一掀——霉味混着潮湿的土腥气扑面而来,露出段向下延伸的青石阶梯,每一级都刻着缠枝莲纹,在火把光里泛着幽蓝。下到第七级时,腕间金纹突然发烫。
苏蘅猛地停步,就见那抹赤金纹路顺着血管爬上手背,在火把映照下连成朵半开的牡丹——这是她觉醒花灵血脉后,第一次在非战斗状态下自发显形。
“是召唤。”她低声自语,指尖轻轻碰了碰金纹,烫意顺着神经窜进心口。
前世坠崖前的幻觉突然闪回:雷火中那道裹着百花的身影,是不是也站在这样的地宫里? 阶梯尽头是条长廊,两侧石壁嵌着夜明珠,虽蒙着层灰,仍透出幽微的光。
苏蘅举着火把凑近墙面,差点惊呼出声——整面墙都绘着壁画,色彩历经千年竟未褪色,画中女子身披百花织就的斗篷,发间插着半枯的梅枝,正与个玄衣战将并肩而立,脚下是漫山遍野的焦土,两人手中的花枝与长剑却泛着鲜活的绿意。
“这是...万芳主?”苏蘅屏住呼吸。
她曾在古籍里见过初代万芳主的记载,说她以百花为兵,助先帝平定灵植之乱,可画像里的女子眉眼...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壁画上的人竟与镜中的自己有七分相似。
越往里走,壁画越鲜活。
有一幅画着女子跪在梅树下,掌心托着朵水晶梅花,泪水滴在花瓣上,梅树枯枝突然抽芽;另一幅里,玄衣战将抱着昏迷的女子,背后追着无数缠着黑莲的影子,战将的剑刃崩了口,却仍护在女子身前。
“原来你也有过这样的时刻。”苏蘅指尖抚过壁画上女子的眼角,石面凉意透过指尖渗进心里。
她突然想起萧砚眼尾的红痣,想起他说“把剩下的帷幕都撕了”时,眼底烧得最旺的那团火——原来有些故事,真的会跨越百年,在相似的人身上重演。
长廊尽头是扇石门,门楣刻着“花灵归处”四个篆字。
苏蘅刚触到门环,金纹突然灼痛,石门“轰”地打开,霉味更重了。
门内是座方形石室,中央立着座石棺。棺盖雕刻着百种花卉,每片花瓣都与苏蘅能叫上名的灵植分毫不差,最顶端刻着行字:“若汝至此,吾愿未空。”
她的火把在石棺前投下摇晃的影子。
苏蘅伸手摸向棺盖,指尖刚碰到石面,金纹突然暴起,整座石室的夜明珠同时亮起,将石棺照得透亮——
棺盖缝隙里,有什么东西在泛着冷光。石棺内的冷光原是一朵水晶梅花,花瓣薄如蝉翼,每道冰棱纹里都凝着半滴琥珀色的液体,凑近了能闻见雪后梅枝破寒的清冽香。
苏蘅的指尖悬在花芯上方,腕间金纹突然窜起细小火苗,推着她的手落了下去。凉意裹着暖流涌进血脉。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眼前的石室在融化,取而代之的是漫山遍野的焦土,黑莲藤顺着残剑攀爬,将玄衣战将的衣襟撕得破破烂烂。
他背对着她,剑刃上的缺口与萧砚腰间那柄“镇北”的剑痕如出一辙。
“阿砚,带灵枢走。”女声从她喉间溢出,可那分明是另一个人的记忆。
苏蘅看见自己(或者说另一个自己)跪在焦土中央,掌心托着这朵水晶梅花,鲜血正从指尖渗进花芯:“我以花灵血脉为引,封了这魔种,你...你替我看百年后的百花盛世。”
玄衣战将转身时,她看清了他的脸——与萧砚有七分相似的眉眼,眼尾同样点着颗红痣。
他的剑“当啷”坠地,伸手去捧她染血的脸:“灵枢,你说过要教我认遍天下灵植,说要在镇北王府种满你培育的雪兰。”
“那便等我醒。”记忆里的女子笑了,梅花突然绽放,冰棱纹里的琥珀色液体化作光雨,将她整个人包裹。
苏蘅的太阳穴突突作痛,她看见黑莲藤被光雨灼得蜷曲,看见战将被震退三步,看见光雨中的女子逐渐透明,最后只余下那朵水晶梅花,坠在焦土上。
“不——!”苏蘅踉跄后退,后背撞在石棺上。
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水晶梅花仍稳稳躺在掌心,花瓣上的血痕与她指尖的伤重叠。
更令她惊惶的是,心口处传来若有若无的抽痛,像是有人正隔着千里之外,用刀剜她的命门。
“小蘅!”闷响般的唤声穿透石壁。
苏蘅猛地抬头,就见长廊尽头的石阶上站着道身影,玄色大氅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腰间“镇北”剑的流苏扫过阶上的苔痕。
萧砚的发冠歪了,额角沾着草屑,显然是从马背上直接滚下来的,可他的目光却像淬了火,牢牢锁在她身上。
“你怎么...”
“血契灯灭了。”萧砚打断她的话,一步一步往下走,每一步都踏得石阶咚咚响,“我在王府书案前看军报,突然心口像被火烫穿个洞。
暗卫说青竹村方向有灵能波动,我就知道——“他在她面前站定,伸手碰了碰她沾着泪的脸,”你又在闯什么不要命的祸。“
苏蘅这才注意到他的指节泛着青白,大氅下的里衣浸透冷汗,显然是快马加鞭赶了半夜。
她刚要开口,萧砚突然攥住她的手腕,盯着她掌心的水晶梅花:“这是...花灵传承?”
“我看见...看见初代万芳主。”苏蘅声音发颤,将掌心的梅花转向他,“还有...和你很像的战将。”
萧砚的瞳孔微缩。他抬起自己的左手,腕间有道旧伤痕,像是被利器划开又勉强愈合的,此刻正泛着淡金色的光——与苏蘅手背上的金纹遥相呼应。“二十年前,我母妃临终前抓着我的手说,”他的拇指轻轻抚过她手背上的金纹,“‘你命里有朵解语花,她来的时候,你的伤会说话’。”
石室的夜明珠突然全部亮起,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壁画上。
苏蘅望着壁画里并肩而立的男女,又望着眼前的萧砚,忽然笑了:“原来我们的故事,早就写在石头上了。”
“现在开始重写。”萧砚将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的灼热感已随着她的靠近消退,“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面对这些。”
苏蘅的指尖隔着布料触到他有力的心跳,忽然想起记忆里战将最后那句“等我醒”。
她吸了吸鼻子,把水晶梅花塞进他掌心:“那你帮我收着这个,万一我又被记忆卷走...”
“不会。”萧砚反手握住她的手,将梅花重新塞回她掌心里,“要卷也是一起卷。”石室外传来雄鸡报晓的声音。
苏蘅这才惊觉,月光不知何时已换成了鱼肚白,石阶上的苔痕泛着湿漉漉的绿意。
萧砚解下大氅裹住她,弯腰捡起她落在地上的火把:“先出去,药园的人该等急了。”
苏蘅任他牵着往上走,走到石阶中段时忽然顿住。
她回头望向石室方向,壁画里的女子与战将正对着他们笑,晨光透过洞顶裂缝洒下来,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镀了层金边。
“萧砚。”她轻声唤他。
“嗯?”
“明天...陪我去镇北王府的梅园吧。”她歪头笑,“我想试试,能不能让那株枯了十年的老梅树,重新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