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老板领着林卫东,穿过几条阴暗潮湿的小巷,来到一处看起来毫不起眼的趟栊门民居前。
他上前,按照特殊的节奏敲了敲门,厚重的木门很快“吱呀”一声打开了。
开门的是两个身材魁梧的壮汉,穿着黑色的工字背心,裸露的手臂上是龙虎纹身,眼神凶悍,一看就不是善茬。
他们看到霍老板,立刻恭敬地低头喊了一声“老板”。
随即,两道审视的目光,仔细地来回扫射着林卫东。
其中一个壮汉在林卫东进门时,顺势侧了侧身,肩膀狠狠地朝他撞了过来,带着一股试探的劲道。
【哟,开胃小菜来了?这是进贼窝了。】
【看这架势,是准备黑吃黑,还是下马威?】
林卫东心里冷笑,脸上不动声色。
在那壮汉撞上来的瞬间,他脚下纹丝不动。
接触的一刹那,他手肘猛地向后一顶,正中对方软肋。
那壮汉闷哼一声,脸一下子涨得通红,额头冷汗冒出,整个人弓着腰退到了一边,再看林卫东的眼神,满是惊恐。
霍老板看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容真切了许多,他挥挥手:
“阿强,没规矩,带小兄弟进来。”
院子里,还站着四五个同样打扮的壮汉,手里都拎着水管、木棍,眼神不善地盯着他。
这阵仗,要是换个普通人,恐怕早就吓软了。
可林卫东,只是平静地扫了一眼,心里就有数了。
一群乌合之众。
真动起手来,不够他一个人热身的。
霍老板似乎对林卫东这份镇定极为满意,他笑着拍了拍手。
“小兄弟,别紧张。”
“我霍某人做生意,讲究一个信誉。”
“带你来这里,只是为了安全,数目不小。”
说着,他领着林卫东,走进了正屋。
屋子里,摆着一张八仙桌,桌子上,放着一个大大的黑色皮箱。
霍老板走上前,将皮箱打开。
“哗啦”一声。
整整一箱子,崭新的,十元面额的“大团结”,在昏暗的屋子里,
崭新票面反着光,新油墨的气味浓重,让人心跳加速。
“小兄弟,点点吧。”霍老板笑着说道。“一共是两万块,一分不少。”
林卫东没有去点钱,他只是将怀里的金钱鳌,拿了出来,放在了桌子上。
“货在这里。”
“钱货两清。”
霍老板点了点头,示意旁边一个看起来精明些的壮汉上前验货。
那壮汉显然也是个行家,他拿起金钱鳌,对着光仔细地看了看,
又凑到鼻子下闻了闻,最后冲着霍老板重重地点了点头。
“老板,是真货,而且是百年难遇的极品。”
“好!”
霍老板闻言大笑一声,豪爽地将那个皮箱,推到了林卫东面前。
“小兄弟,合作愉快。”
“以后要再有好货,随时可以来长堤找我。”
“我姓霍的,绝对给你一个全莞州最公道的价!”
林卫东点了点头,将皮箱合上,单手拎在了手里。
很沉。
这是两万块钱,是两千张“大团结”。
也是一个家庭,未来的希望。
他没有多说一句废话,拎着箱子,转身就走。
那几个壮汉,下意识地想要拦住他。
霍老板却摆了摆手。“让他走。”
他看着林卫东消失在门口的挺拔背影,眼神里有一丝真正的欣赏和忌惮。
“这个年轻人,不简单。”
“以后,恐怕还会再见面的。”
……
林卫东拎着那个沉重的皮箱,回到了“汇友居”茶楼。
他推开后院的门,看到安然无恙、正焦急踱步的苏文山,才真正松了口气。
苏文山看到他拎着箱子,平安回来,悬着的一颗心,也终于落了地。
两人没有在茶楼多做停留。林卫东从皮箱里,拿出一百块钱,作为给胡三爷的佣金。
胡三爷笑得满脸褶子都开了,一个劲地说着“后会有期”。
回到平安旅馆,关上房门,甚至用椅子抵住门后。
翁婿两人,才终于有时间,来审视这笔从天而降的巨款。
林卫东将皮箱放在床上打开。
苏文山看着那满满一箱子红色的钞票,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这辈子,教书育人,两袖清风,别说见过,就是想都没敢想过这么多的钱。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些崭新的钞票,指尖能感受到油墨的凸起。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做梦,而是想都没想过。
“卫东……我们……我们真的有钱了?”
他的声音发颤,带着一丝不真实感。
“是的,爹。”
林卫东的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我们有钱了。”
“我们再也不用为吃不饱饭发愁了。”
“我们可以给娘和苏棉买新衣服,买‘的确良’,买好看的皮鞋!可以给卫国和小草交学费!”
“我们……可以把新房子盖成全村最好的青砖大瓦房!”
苏文山听着女婿一句句的规划,眼眶一热,
积攒了半辈子的委屈、辛酸和此刻的狂喜交织在一起,化作两行老泪,无声地滑落。
他想起了这些年,在牛棚里受的苦,想起妻子和女儿跟着自己挨饿受冻,被人指指点点。
如今,总算是熬出头了。
“好,好啊!”
他擦了擦眼泪,笑着说道,声音哽咽。
两人激动了半天,才慢慢冷静下来。
一个更严峻的问题,摆在了他们面前。
这么多钱,怎么带回家?
就这么拎着一个装满钱的皮箱,坐火车回去?那不是太招摇了吗?
“卫东,这钱……我们得想个办法存起来。”
苏文山忧心忡忡地说道。
“要不,我们去银行?”
林卫东摇了摇头。
“不行。”
“这个年代,私人存款超过一定的数额,是会引起怀疑的。”
“我们这笔钱,来路不明,一旦被查,后患无穷。”
【存银行?那不是自投罗网吗?到时候人家问你,同志,你一个农民,哪来这么多钱?
我怎么回答?难道说我出海钓了条龙王爷,卖了两万块?
人家不把我当成精神病,也得把我当成敌特抓起来。】
苏文山也想到了这一点,愁得直叹气。
“那可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带在身上吧?”
林卫东看着那一箱子钱,想了一会儿。
突然,他眼睛亮起来,想到了一个主意。
“爹,我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
“花掉!”
林卫东一拍大腿,语气很坚决。
“我们不带钱回家,我们带东西回家!”
苏文山愣住了。
“带东西?”
“对。”
林卫东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好。
“我们把这些钱,都换成现在最紧俏,也最保值的东西!”
“比如,沪市牌手表,永久牌自行车,蝴蝶牌缝纫机,还有收音机!”
“‘三转一响’,给咱家配齐了!给您和爹娘、我跟苏棉,人手一块表!”
“这些东西,不仅值钱,而且目标小,分装在几个大包里,谁知道里面是什么?比带一箱子钱安全多了!”
“最重要的是,”
林卫东的眼神特别亮,
“等我们把这些东西,大包小包地运回村里,那是什么样子?”
“那是衣锦还乡!是光宗耀祖!以后在石村,看谁还敢瞧不起我们林家!看谁还敢欺负您和苏棉!”
苏文山听着林卫东的计划,眼睛越来越亮。
他看到了当那些崭新的“三大件”出现在石村时,村民们震惊羡慕的表情。
看到了自己的女儿苏棉,脸上那骄傲而幸福的笑容。
“好!”
他重重地一拍桌子。
“卫东,这个主意好!就这么办!”
翁婿两人,一拍即合。
第二天,他们就拎着那一箱子钱,直奔莞州城里,最大最气派的南方百货大楼。
一场即将震惊整个石村的,疯狂大采购,就此拉开了序幕。
当两人走进富丽堂皇的百货大楼时,立刻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不是因为他们有多气派。
而是因为,他们看起来,实在是太“土”了。
一个穿着打补丁旧衣服的老先生,一个干脆就是一身工装、脸上还带着没洗干净灰尘的乡下后生。
这副模样,与周围那些穿着时髦、头发梳得油亮的城里人,格格不入。
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烫着时髦卷发的女售货员,正靠在光洁的手表柜台上,
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斜眼看看他们,嘴角撇了撇,还把瓜子壳朝他们的方向吐在地上。
“喂,乡下来的吧?”
“这里的东西,贵得很,看看就行了,别乱摸啊。”
她指了指对面,
“要买东西,去对面的供销社,那里便宜。”
她说话的语气,充满了城市人的优越感和毫不掩饰的不耐烦。
苏文山被她说得脸上一红,读书人的体面让他感到一阵难堪,有些手足无措。
林卫东却没在意。
他只是走到柜台前,将那个沉重的黑色皮箱,“砰”的一声,搁在了光洁的玻璃柜台上。
声音震得周围几个顾客和售货员都吓了一跳,纷纷侧目。
然后,当着那个卷发女售货员惊愕的目光,林卫东不紧不慢地,解开了皮箱的搭扣。
“啪嗒。”
他缓缓地,将皮箱打开。
满箱的红色“大团结”,毫无征兆地,暴露在百货大楼明亮的灯光下,红艳艳一大片。
“同志,我们是来买东西的。”
林卫东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已经愣住、瓜子都掉在了地上的女售货员,一字一顿地说道:
“把你们这里,最好的手表,拿出来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