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席一连开了三天。
整个石村,都沉浸在一片酒肉的香气和喧嚣的热闹之中。
前几天还在背后嚼舌根的张家婆娘,此刻正端着一碗冒尖的红烧肉炖粉条,一边呼噜呼噜地吃,一边跟旁人感慨:
“哎哟,你还别说,这林家小子是真舍得!这肉肥的,能亮瞎眼!看来那苏家丫头,是掉进福窝里了。”
“什么苏家丫头,现在是林家媳妇了!你看她那身红衣裳,真俊!”
旁边的人嘴里塞满了馒头,含糊不清地附和着。
人们的嘴被实实在在的油水堵上了,议论的风向也彻底变了。
酒足饭饱之后,再没有人说三道四。
吃了人家的嘴短,拿了人家的手软,这是最朴素的道理。
三天后,喧嚣散去。
夜深人静,林家的小院终于恢复了宁静,只剩下几声稀疏的虫鸣。
新房里,一盏昏黄的煤油灯在桌上静静地燃烧着。
跳动的火苗,把窗户上那个大红的“囍”字剪纸照在墙上,影子跟着火光忽闪忽闪地跃动,映得满墙生辉。
房间还是那间泥坯房,但陈淑莲已经尽力把它收拾得焕然一新。
墙壁用新的报纸糊得严严实实,床上换了崭新的大红被褥,散发着阳光和皂角的混合味道,是家的味道。
苏棉拘谨地坐在床沿上,双手紧张地放在膝盖上,连呼吸都放轻了。
她的心跳得飞快,擂鼓一样,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她能清晰地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和窗外那微不可闻的虫鸣。
从今天起,她就是这个男人的妻子了。
他们要在这个房间里,共度一生。
这个念头让她既恐慌,又生出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甜蜜。
林卫东推门进来,带进一股晚风的凉意,也让桌上的火苗猛地一跳。
他也觉得有些不自在,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在部队里,他是训练标兵,是带兵的好班长,面对上百号人讲话都不带眨眼的。
可眼下这情况,比他第一次上战场还紧张。
【冷静,冷静。林卫东,你是个战斗英雄,不是二愣子。】
【流程是啥来着?喝交杯酒?坏了,没准备啊。下一步呢?直接上床?不行不行,会把人吓跑的。】
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几乎凝固的沉默。
他倒了一杯温热的开水,递到苏棉面前。
“累了吧?喝口水润润嗓子。”
他说话很稳,叫人心里踏实。
苏棉抬起头,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受惊的小鹿。
她伸出微微发颤的手,接过了搪瓷水杯。
杯壁的温度实实在在,透过指尖,一直传到心里。她那颗怦怦直跳的心,这才踏实了不少。
林卫东没有急着坐到床边,而是在桌旁的板凳上坐了下来,和她隔着一小段安全的距离。
他没有说那些花前月下的情话,而是聊起了最实际的未来。
“苏棉,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我爹娘,就是你爹娘。”
“我弟弟妹妹,就是你弟弟妹妹。”
“在这个家里,你不用再害怕,不用再看人脸色。”
“谁要是敢欺负你,你告诉我,我来收拾他。”
苏棉低着头,听着他一字一句的承诺,眼圈慢慢红了。
家。
这个词,对她来说,太遥远,也太奢侈了。
过去十几年,牛棚只是一个遮风避雨的窝,从来不是家。
林卫东看着她那副又要哭出来的样子,心里有点没辙。
他干脆换了个话题,从怀里掏出那个一直贴身放着、带着体温的油布包,放在了苏棉面前的床上。
他把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这些日子以来,他所有的“战利品”。
在昏黄的灯光下,一沓厚厚的人民币,从一角、五角到拾元大钞,整整齐齐地码着,旁边还有一叠全国粮票、布票、工业券……那些花花绿绿的纸张,散发着一种让人目眩神迷的光芒。
苏棉被眼前这一幕惊得屏住了呼吸,她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多钱堆在一起。
她感觉自己不是在看钱,而是在看一座用粮食和肉堆起来的山。
“这是……”
“这是咱们家的家底。”
林卫东指了指那堆钱票,语气跟说要下地干活没两样。
“都是我这段时间挣的。”
“从今天起,这些东西,归你管了。”
苏棉猛地抬起头,一双杏眼里写满了惊恐和不敢置信。
“我?我管?”
她吓得连连摆手,身子都往后缩了缩,
“不不不,我……我管不了!这么多钱,我……我没见过……这要是丢了,我拿命也赔不起啊!”
“你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家里的钱,自然该你管。”
林卫东的态度斩钉截铁,是在下达指示。
“以后家里要买什么,花多少钱,都由你来做主。”
“我只管往回挣,你只管怎么花。”
这个举动,比任何一句“我爱你”都来得震撼。
这不是一句空洞的承诺,这是他把这个家的命脉,把一个男人全部的信任和身家,就这么轻飘飘地,交到了她的手上。
苏棉再也忍不住了。
这些天积压的所有情绪——被提亲时的震惊,领证时的恍惚,婚礼上的风光,以及此刻被全然信任的巨大冲击——在这一刻轰然决堤。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在手背上。
这是一种被巨大的幸福和安全感砸中的,不知所措的泪。
林卫东看她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彻底手足无措了。
他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想拍拍她的肩膀,手抬到一半又觉得不妥,最后只是僵硬地伸出两根手指,戳了戳她的胳膊。
“哎,你这人,怎么又哭了?”
“把钱都给你管了,这不是好事吗?该笑才对啊。”
苏棉抬起那张梨花带雨的小脸,看着他,带着浓浓的鼻音,开始了她独有的,抱怨式的撒娇。
“谁高兴了?你一下子扔给我这么多钱,我多大的压力啊!我晚上睡觉都睡不踏实了!万一我管不好,弄丢了怎么办?你这不是给我找麻烦吗?”
“真是的,一点都不替人着想……”
林卫东听着这番话,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他明白了。
他看着她那明明在哭,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的样子,心里一下子就乐了。
【嘿,这小媳妇,还挺有意思。】
【这哪是抱怨,这分明是在说‘谢谢老公,老公你真好,我爱死你了’嘛。】
【这加密通话,我好像破译了。】
他忍不住伸出手,这一次没有犹豫,用粗糙却温暖的指腹,轻轻擦掉她脸上的泪珠。
他的动作有些笨拙,却带着一股小心翼翼的珍视。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给你找麻烦了。”
他凑近了些,屋里的空间本就狭小,他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空气都变得滚烫。
他看着她的眼睛,低声问道。
“那……媳妇,这个天大的麻烦,你到底是接,还是不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