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微尘天没亮就起了。
蓝布头巾压得低,粗布衣裳浸了点灶灰,她蹲在山路边的野莓丛后,看那支朝圣队伍收拾行装。
领头的老妇往铜壶里倒山泉水,壶身赫然刻着道歪斜的裂痕——和她去年随手扔掉的陶碗纹路如出一辙。
“阿婆,先知的火焰是从哪块土熄的?”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拽着老妇衣角,手指戳向队伍最前端的竹筐,里面供着半块焦黑的泥块,“我娘说,摸过这土就能听见先知说话。”
顾微尘喉结动了动。
她袖中的刻刀硌着掌心,前世握了二十年的刀柄还带着体温。
三天前在溪边听见“先知”二字时,她以为是听错了;此刻看那泥块被供在红布上,看孩子们把陶片粉末混着山核桃嚼得咯嘣响,才真正尝到了喉间的苦涩——原来她烧的歪陶、补的残器,早被这些人当成了神谕。
“走嘞!”老妇拍了拍竹筐,队伍开始挪动。
顾微尘低头扯了把野莓汁抹在脸上,混着泥土搓出几缕灰褐,这才踩着碎叶跟了上去。
她故意走在最后,听着前头的议论:“上回王二家闺女吞了先知陶粉,夜里梦到裂纹会跳舞。”“那算啥?
我家小子在旧窑捡到片碎瓷,现在能看出柴火灰里的火候走势!“
火候走势。
顾微尘脚步顿了顿。
那是她教山民辨认陶窑温度的小诀窍,原是为了让他们自己烧出能用的陶罐。
可此刻从这些人口中说出来,却像是什么了不得的神通。
她摸了摸腰间的布包,里面那块梅纹陶片还温着,像颗要化的糖。
旧窑遗址在黄昏时显了影。
断墙残瓦间,半座陶窑歪歪斜斜立着,窑口积着陈年松灰。
顾微尘看着孩子们“扑通”跪成一片,额头抵着焦土——那正是她三天前压陶片的位置。
有个扎草绳的汉子掏出个布囊,抖出十几片指甲盖大的陶片:“这是我从先知旧居墙缝抠的,一人分一片,拿回家供在灶头......”
“供灶头不如供茅厕。”顾微尘脱口而出,话出口才惊觉自己失了声。
所有人转头看她,她慌忙蹲下翻捡脚边的碎陶,“茅厕潮,陶片爱吸潮气......吸饱了能看裂纹走向。”
汉子眯眼打量她:“你懂陶?”
“拾荒的,捡过百八十座窑。”她捏起片缺角的粗陶,指尖划过纹路,“这窑二十年没烧过正经东西了,你们供的焦土......”她顿了顿,“是去年山火留的,和先知没关系。”
人群炸开了。
小丫头哇地哭出声,老妇颤巍巍举起铜壶:“你这是污蔑!
先知的火焰是乳白的,山火哪能烧出那颜色?“
顾微尘望着天边渐沉的日头,忽然想起第一次在荒原点燃信心花时,乳白火焰窜上夜空的样子。
那时她只是想让这些连灯油都买不起的山民,在黑夜里看清楚脚下的路。
可当火焰成了神迹,当陶片成了药引,她忽然懂了匠核双生意识留在古碑上的灼痕——光若太亮,照不见影子里的手。
月上三竿时,她摸进了祭坛。
所谓祭坛不过是用松枝搭的棚子,供着七块仿制的梅纹陶片,纹路全是依着山民记忆刻的,歪了三分,钝了五分。
顾微尘摸出刻刀,刀尖抵着第一块陶片的梅芯:“梅瓣该往左下卷半寸。”刀身轻旋,一道斜断划过花蕊。
第二块,“枝桠不该交叉”,刻刀斜挑,裂痕错开交叠处。
第七块刻完时,她掌心沁了薄汗,七块陶片上的裂痕竟隐隐连成了北斗形状。
“你在毁神物!”
火把的光刺破黑暗。
扎草绳的汉子举着火把冲进来,身后跟着半支队伍。
顾微尘把刻刀往袖里一藏,蹲下身扒拉碎陶:“我帮你们修呢,这纹路......”
“修?”汉子踹翻供桌,陶片哗啦啦落了一地,“先知的东西哪用得着你修!”他抄起块未刻完的陶片就要砸过来,却被个戴斗笠的少年拦住:“等等。”少年蹲下身,捡起块被她划过的陶片,“阿叔你看,这道斜断......像不像我家后山的溪流?”
另一个少年凑过来:“我家田埂的裂缝也是这么走的!”他掰过另一块陶片,“这块的断口,和村东头老井的石缝......”
顾微尘退到树后,看他们蹲在地上,把七块陶片的裂痕拼来拼去。
有个小丫头突然跳起来:“是水脉图!
我爹挖井时画的图就是这样!“
天快亮时,少年们扛着锄头往村外跑。
顾微尘跟着走了半里地,看他们照着陶片裂痕的走向挖下去,第一锄就见了湿土,第三锄涌出清泉。
山民们欢呼着捧水喝,小丫头突然转身往旧窑跑,顾微尘慌忙躲进灌木丛,却听她喊:“先知的陶片没坏!
是我们之前没看懂!“
“不是先知。”顾微尘对着山风喃喃,手指抚过袖中刻刀,“是你们自己看懂了。”
与此同时,百里外的峡谷里,陵不孤正抚过岩壁上的第七枚手印。
月光从石缝漏下,照出掌纹与顾微尘掌心的守心轮灼痕完全重合。
他的指尖在“文明转折点”几个古字上停顿——第一次是万年前古匠族覆灭时的窑址,第二次是三百年前灵脉枯竭的矿坑,第三次......正是顾微尘穿越后修复的第一座破窑。
最深处的石室里,镜面黑石映出他绷紧的下颌线。“继火者必自焚”,他念出石上文字,伸手触碰的瞬间,掌心灼痛如裂。
鲜血渗出来,在石面画出与顾微尘相同的纹路。
他忽然笑了,笑声撞在石壁上,惊飞了几只夜枭——原来不是她被选中,是每次她蹲在泥里补陶、在雨里修窑、用疼痛唤醒记忆时,都在亲手点燃这灼痕。
残卷堂的雷声响在寅时三刻。
血砚生被焦糊味呛醒时,“疑墙”上的焦痕正泛着青光,上面的字像活了似的爬动:“你怀疑一切,为何不怀疑你自己?”他盯着那行字看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清晨,他摘下腰间的铁笔,“咔”地折成两段。“从今日起,我不再回答问题。”他说,“但你们可以来问我——该怎么自己找答案。”
春分之夜,信心花海突然闭合。
顾微尘裹着旧毯子坐在窑边,看风停了,虫鸣哑了,连星光都像被按了暂停键。
她刚要闭眼,意识突然被拽进一片荒原。
满地都是断裂的工具:刻刀缺了刃,陶轮锈成块,断笔沾着干墨......她本能地捡起把断刻刀,蹲下身补旁边的碎陶。
等她回过神,荒原上已经站满了人——是那些朝圣的山民,是残卷堂的学徒,是陵不孤,甚至还有小豆子的影子,正蹲在远处补一根断了的藤条。
醒来时天已大亮。
顾微尘推开柴门,正撞见隔壁阿婆捧着个缺嘴的陶碗走过:“我按你说的,做了个‘未完之作’,等我孙子回来接着补。”她往村头走,见王二家的闺女把“先知画像”扔进了灶膛,火苗舔着画纸,她却在旁边捏新陶坯,坯子上故意留了道裂纹。
最后,她回到最初修复信心花的荒地。
窑基早被野花覆盖,她摸出最后一块完整的梅纹陶,刚要埋进土里,掌心灼痕突然发烫。
乳白火焰从地底涌上来,不是往天上飞,而是像雨一样落进泥土。
顾微尘望着火焰消散的方向,终于笑了——这不是召唤,是告别。
当最后一缕火焰熄灭时,她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响动。
回头看,一株信心花的根须正悄悄缠住那块梅纹陶,像婴儿握住母亲的手。
十年后。
“看好了,裂纹要这么观察——”
穿青衫的先生蹲在陶窑前,指尖抚过一块粗陶的裂痕。
他身后围了七八个小娃,有的扒着窑沿,有的踮着脚,眼睛亮得像星子。
“先看裂的走向,再摸裂的深浅,最后......”先生抬头,目光穿过窑烟,望向远处的青山,“最后要想想,要是换你修,会怎么补?”
小娃们哄地散开,各自捡起块碎陶研究。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举着块缺角陶片跑过来:“先生,这道裂像不像我家后山的溪流?”
先生低头,看见陶片裂痕里,映着自己年轻时的影子——那时他还不叫先生,只是个跟着拾荒妇人学看裂纹的小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