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晨光未启,裂崖之下已如死地复苏。
顾微尘立于归墟枢前,衣袍染血,发丝散乱,唯有双眸清明如初雪。
她将手中那片残破的玄鳞甲缓缓嵌入枢机左裂口——咔哒一声轻响,仿佛千年锈蚀的齿轮终于咬合。
青蚨剑紧随其后,剑身斜插入右侧缝隙,刃锋所触,焦黑灵纹微微震颤,似有不甘的沉吟。
最后,她取出那枚幽光流转的死灵石,置于底座凹槽之中。
三器归位,天地骤静。
刹那间,一股低沉的共鸣自地底升起,如同古钟余音,在岩壁间回荡不息。
焦黑的灵纹边缘泛起微弱青光,像是枯木逢春,又似寒夜将尽时天边透出的第一缕曦光。
这光极淡,却真实存在,仿佛在宣告:腐朽并非终点。
顾微尘盘坐中央,双手交叠于膝上,残脉道体的气息如风中残烛,摇曳不定。
她闭目凝神,以残存经络为引,将体内仅存的一缕灵流缓缓注入枢心。
每注入一缕,心口便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那不是普通的痛楚,而是命运本身的绞杀——三脉之中,漆黑锁链虚影愈发清晰,如毒藤缠绕骨髓,每一次搏动都像有人用钝刀在她脏腑间缓慢剜割。
灵机自体表渗出,化作细密血珠,沿着手臂蜿蜒而下,滴落在归墟枢表面,竟被焦纹悄然吸收。
她不动。
不能动。
这不是攻击,也不是献祭,而是校准。
是修复师最熟悉的仪式——以己身为尺,丈量破损之物的“原貌”。
火疤妇跪坐在她身后,掌心燃起一朵赤红火焰,那是焚心火种,能灼魂灭魄,亦能温养生机。
她将火焰贴于顾微尘脊背,火光映照之下,玄鳞甲竟生出细密脉络,如活物呼吸般缓缓起伏。
一道道微不可察的能量顺着甲片流入顾微尘体内,勉强维系着她濒临崩溃的经络。
“你还撑得住吗?”火疤妇低声问,声音沙哑。
顾微尘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点头。
她的意识早已沉入体内,像一名匠人俯身于千年前碎裂的瓷片之前,一寸寸审视裂缝的走向、深浅、弧度。
她在寻找那个“对齐点”——能让自身残脉、魏无牙的契约、七弦子的心钥、乃至整个归墟枢共振的频率。
第二日,夜半。
风止,云凝。
归墟枢上的青光已蔓延至三成区域,焦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去,露出底下古老而完整的符文结构。
然而顾微尘的七窍已开始渗血,鼻尖、耳道、眼角,皆有细小血线蜿蜒而下。
她的识海中尽是残影——无数交错的灵纹、断裂的脉络、崩塌的阵基,如同被打碎的画卷,在脑海中反复拼接又崩解。
但她仍在画。
以精血为墨,以神识为笔,在归墟枢的核心处,勾勒出一幅波形图——七心共契。
这是她从七人心跳节奏中提炼出的共振模型,是她将“共痛”转化为“共修”的关键。
每一个节点,都对应一人的心跳频率;每一道曲线,都是他们伤痕与执念交织的轨迹。
第三日黎明。
当最后一笔落下,整幅图骤然亮起!
七弦子猛然睁眼,眼中满是惊骇与震颤。
他看着那幅以血绘就的图腾,仿佛看到了自己断弦深处埋藏多年的悲鸣。
那一刻,他不再退缩。
他抬起手,将断弦缠绕于心口,鲜血顺指尖滴落,浸入琴弦。
一声铮鸣划破长空,他将自己的灵力注入图中,如同补上了最后一块缺失的基石。
魏无牙沉默上前,割腕洒血于青蚨剑刃。
血光溅起,剑身嗡鸣,护道之力轰然爆发,化作一道粗壮灵流,稳稳撑起波形图中央的支柱。
火疤妇咬破舌尖,将焚心火种压入掌心,以自身痛苦为引,反向催动经脉,火焰逆流而上,汇入枢纽。
四股力量交汇,归墟枢剧烈震颤,青光暴涨!
远处山巅,裴元礼负手而立,目光穿透云雾,落在那冲天而起的光柱之上。
他身旁副使忽然惊呼:“大人!宗门法器……它、它自愈了!”
裴元礼低头,只见腰间玉佩原本的一道细微裂痕,竟在无声无息间弥合如初,连灵光都比从前澄澈三分。
他沉默良久,终是轻叹:“不是自愈……是被‘修’了。”
风拂过衣袖,他抬手,下令:“撤去三重杀阵,只留封禁。”
第五日黄昏。
归墟枢灵纹修复过半,天地间的律动已如缓潮拍岸,规律而深沉。
可顾微尘左臂残脉彻底断裂,灵流如泉涌出,染红衣袖。
她的呼吸微弱,身形摇晃,却仍端坐不动。
意识开始模糊。
识海深处,画面纷至沓来——
不是修真界的符箓阵法,不是残脉道体的破碎经络。
而是前世。
昏黄灯光下,她俯身于案前,手中镊子夹起一片指甲盖大小的银箔,小心翼翼贴回《唐代银壶》的裂口边缘。
千次校准,万次比对,只为还原那一道千年之前的鎏金弧线。
她忽然笑了。
嘴角带血,笑意却温柔得近乎恍惚。
原来我一直没变……还是那个第六日,长夜如墨,压得天地几乎窒息。
顾微尘的意识已如残烛摇曳,在识海深处明灭不定。
她的身体早已超越极限——左臂经络寸断,右腿残脉中灵流逆冲,撕裂出无数细小血痕;七窍渗血不止,染红了唇角、衣领,乃至身下焦黑的阵基。
可她仍端坐不动,脊背挺直如刃,仿佛一尊即将碎裂却拒不倒下的石像。
就在神志将溃之际,识海骤然清明。
不是归墟枢的符文,不是残脉的裂痕,也不是那幅以心血绘就的“七心共契”图……而是光。
昏黄柔和的灯光,照在一张老旧木案上。
一只纤细的手正用镊子夹起一片薄如蝉翼的银箔,轻轻覆上《唐代银壶》颈部的裂缝。
千次校准,万次比对,只为还原那一道千年之前的鎏金弧线。
窗外夜深人静,唯有秒针滴答作响,与她呼吸同频。
嘴角溢出血丝,笑意却温软得像是穿透了轮回:“原来我一直没变……还是那个,不肯放过一丝裂痕的人。”
话音落下,她缓缓睁眼。
眸光清冽如雪泉,映着归墟枢上尚未点亮的幽暗纹路。
那些断裂的灵纹,不再是死寂的废墟,而是一道道等待归位的刻痕,一段段等待复原的“原貌”。
她不是修士,她是修复师——而此刻,这件文物,正濒临彻底崩解。
不能再等了。
她抬手,握住插于右侧缝隙的青蚨剑柄。
剑身嗡鸣,似有悲鸣之意。
她不语,只将剑尖缓缓移至心口,对准那最后一缕尚在搏动的残脉之源。
“以身为尺,终须量尽。”
剑锋一沉,刺入。
刹那间,血光炸裂!
不是喷涌,而是绽放——如同一朵由精血与神魂共同凝成的赤莲,在归墟枢中央轰然盛开。
那一缕残存的灵流顺着剑身狂涌入枢心,携带着她全部的感知、记忆、执念,化作一道贯穿虚实的波纹,席卷整座大阵。
焦黑的灵纹如饥渴的根系,疯狂吞噬这抹血色生机。
青光自中心爆发,层层推进,所过之处,锈蚀剥落,断纹接续,古老符文明灭重生。
不过瞬息,八成、九成、十成!
整座归墟枢的灵纹尽数亮起,光辉冲天而起,宛如星河倒悬,垂落人间。
天地为之震颤。
风止云开,星斗错位。
第七日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烬焚大阵的核心发出一声低沉轰鸣,仿佛某种亘古运转的机械终于卡壳。
紧接着,所有燃烧的赤焰骤然凝滞,继而逆转——千百道火舌回卷,化为纯净清气,如甘霖般洒落大地。
枯草抽芽,碎石表面浮现出天然纹路,仿佛岁月倒流;远处山崖崩裂处,岩层竟自行弥合,生出苔痕。
裴元礼腰间的玉佩再次微光流转,裂痕全消,灵性反增三分,竟隐隐有进阶之兆。
他仰头望着那自天穹垂落的清辉,手指紧握剑柄,指节发白。
良久,他缓缓收剑入鞘,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这一局……是天道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