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如刀,割面不休。
顾微尘踏出第三步时,脚下骤然一空。
整片沙地如腐朽古绢般塌陷,簌簌下坠,扬起浑浊烟尘。
她身形微晃,却未后退,只将双足稳稳钉入流沙边缘,静心泥瞬间封住口鼻,呼吸沉入丹田——这是她在药庐练了三年的闭息法,专为毒瘴之地所备。
魏无牙一步横移,断刀斜劈落地,刀柄猛顿沙中,药火“轰”然炸起一圈赤光,将两人圈护其中。
风沙撞上火幕,发出刺啦声响,如同活物啃噬屏障。
“小心。”他声音低哑,像砂石磨过铁刃,“这沙……吃人。”
顾微尘没答话,目光死死盯住塌陷中心那截破土而出的石碑。
斑驳碑首刻着五个字,字口深陷,似被什么巨力硬凿而成:
补天匠,止步。
墨鸦在她肩头猛然振翅,黑羽逆风张开,鸣声凄厉如裂帛。
那块覆在她肩头的黑纱无端颤动,仿佛感应到了某种远古禁令的苏醒。
她心头一紧。
昨夜灰道人传讯犹在耳畔:“此地曾为匠门补阵之所,千年前一场‘逆脉强修’引发地焚,九百匠者尽殁于此。地脉残毒未清,触之即溃,行者皆避。”
原来如此。
她缓缓蹲下,从袖中取出一滴观微浆,指尖轻弹,落于黄沙之上。
刹那间,沙粒泛起幽蓝微光,地下景象竟如画卷般浮现眼前——错乱灵纹纵横交错,如经脉断裂、血脉倒流;一道道漆黑裂隙自深处蔓延,毒气正从中汩汩溢出,腐蚀着本已脆弱的地气循环。
这不是天然形成的蚀骨沙海……这是被人强行修补过、而后彻底溃败的“伤口”。
一个失败的修复现场。
她的手指微微发烫。
前世她在故宫修一幅宋代青瓷釉裂图卷,也曾见过这般“补救反噬”的痕迹——匠人急于求成,用猛火催合裂纹,结果胎体崩解,千年之美毁于一旦。
而眼下这片大地,分明就是一件被粗暴修复后遗弃的残器。
她闭了闭眼,再睁时,眸底已是一片清明。
指尖轻轻点向地面,伪气凝成细线,如绣花针般探入地脉裂痕。
她动作极缓,每一寸推进都像是在缝合瓷器上的冰裂纹,不敢快,不能急,稍有差池,便是灵纹彻底崩解。
沙地开始泛起微弱金光,随她牵引的轨迹缓缓流动,毒雾竟随之退缩三尺。
魏无牙站在她身侧,刀光愈发明亮,药火沿着刀脊游走,形成半弧光幕。
他盯着她专注的侧脸,忽然低声道:“你缝地,我守灯。”
她没回头,只轻轻“嗯”了一声。
可就在此刻,黄雾深处一声冷喝炸响:
“住手!”
笔锋破雾而来,直取她执气为针的手腕!
顾微尘不动,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魏无牙却已横刀拦截,两股力量相撞,激起沙浪冲天。
雾中走出一人,白发枯槁,手持一支残毫秃笔,衣袍上满是焦痕,正是图叟。
他双眼泛红,死死盯着那道正在被梳理的地脉裂纹,声音颤抖:“此地毒脉,乃天罚烙印!当年九百匠者妄图逆改地运,引动雷劫焚世,天地自降烙印封禁——岂容尔等凡躯再修!”
顾微尘终于抬头,目光平静得近乎冷漠:“你说他们妄图改变天地?可我看这些灵纹,并非篡夺,而是归位。”
她指向地下蓝光映出的纹路:“它们原本就该在这里。只是后来被人打断、扭曲、遗忘。”
“放肆!”图叟怒极,笔尖凝聚黑芒,又要出手。
顾微尘却不再言语,反手抽出青蚨剑,猛然插入地心!
剑身嗡鸣,伪经脉之气顺着剑刃涌入地底,与她指尖的伪气、魏无牙刀中的药火残息瞬间贯通——三股力量借剑为桥,在她体内完成了一个微小却完整的循环。
她割开掌心,鲜血顺着剑脊滑落,滴入地脉裂隙。
血珠入土即隐,下一瞬,整片沙地剧烈震颤!
那些混乱错结的灵纹仿佛被唤醒,竟开始自行蠕动、对接、归位。
一道古老阵基的轮廓徐徐浮现,由暗转明,宛如沉睡千年的魂魄睁开了眼睛。
图叟踉跄后退,笔锋剧颤:“你……竟以凡血引动‘归藏阵眼’?!”
顾微尘抬起染血的脸,声音很轻,却穿透风沙:
“不是引动——是唤醒。”
她望着脚下逐渐亮起的阵纹,一字一句:
“它们从未死,只是被忘了。”黄沙沉寂,风声渐稀。
地脉的震颤缓缓平息,那道由顾微尘以血唤醒的阵纹如余烬般明灭不定,却终究没有熄灭。
幽光自裂隙中渗出,一缕缕盘绕升腾,在荒芜沙海之上勾勒出一条细若游丝的小径——它并非实体,而是灵纹重新归位后留下的“痕迹”,像是天地在溃败千年后,终于吐出的一口残息所凝成的路标。
墨鸦率先展翅,黑羽划破昏黄天幕,肩头那片轻纱无风自动,仿佛被某种无形之力牵引。
它低鸣一声,不偏不倚落在小径起点,回头望她,眼中似有星火流转。
顾微尘缓缓拔出青蚨剑,剑身嗡鸣不止,伪经脉之气在体内回旋一周,竟比先前流畅三分。
她低头看着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血已止,可指尖仍残留着与地脉共鸣时的麻意——那不是力量的增长,而是一种“连接”的确立。
就像她曾修复一件千年古琴,在拨动第一根断弦时,听见了器物深处传来的一声轻叹。
她站起身,动作沉稳,仿佛刚才耗尽心血的并非肉身凡躯,而只是另一场寻常的文物修复作业。
可唯有她自己知道,这一次,她修补的不是死物,是活的天地之脉。
魏无牙收刀入鞘,药火熄灭,但刀脊上那一簇新生的绿芽却愈发鲜嫩,顶端绽开一朵淡紫色的小花,花瓣微颤,沁出丝丝清香。
他怔怔望着,忽然笑了,声音沙哑:“我走了一辈子的路,都是用刀劈出来的。可今天……”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那条微光小径,“原来路不是走出来的,是修出来的。”
风掠过沙丘,卷起细尘,拂过图叟枯槁的衣袍。
老者依旧伫立雾中,秃笔垂落,笔尖滴下一滴墨汁,落地即化为焦痕。
他的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愤怒、震惊、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敬畏。
良久,他喃喃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吞没:
“匠主,你选的人……比我想象的,更不怕死。”
话音落时,他人已如烟散去,只余一句残响飘荡在空旷沙海:“三碑未全,门不开;血不继,魂不归。”
顾微尘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将青蚨剑收回袖中,指尖轻轻抚过剑柄上那一道细微的裂痕——那是前夜在毒瘴边缘,她用伪气强行引导时留下的损伤。
她本想立刻修补,却又停住了手。
有些伤,不必急于修复。
先让它记住痛的位置。
夜色悄然降临,北荒的星空格外清冽。
九颗主星悬于天穹,排列成一道倾斜的弧线,宛如断裂的锁链。
顾微尘盘坐于一座高耸沙丘之上,脊背挺直如针,一束微不可察的银光自她尾椎升起,沿着督脉缓缓上行,与天上某颗星辰隐隐呼应。
她取出寒村铜牌,铜面斑驳,其上刻痕古老难辨。
可在星光照耀下,那些纹路竟开始微微发亮,其中一道弯曲弧线,竟与天穹中一颗暗星的轨迹完全重合。
墨鸦飞落她膝前,黑玉簪自虚空中浮现,簪身微震,一行细字悄然浮现,墨迹如血:
“归墟门开,需以断脉之血,浇三碑。”
她闭目,呼吸放至最缓。
就在此时,识海深处,青蚨剑灵最后一缕残音悠悠响起,仿佛来自远古的回声:
“三碑者——名碑、命碑、陵碑。”
远处,沙海尽头,风沙忽而停滞。
一道巨大轮廓从黄沙之下缓缓显露——半埋的碑体宽逾十丈,表面布满龟裂,苔痕与沙砾交织覆盖。
依稀可见两个古篆大字,深凿入石,纵然岁月磨蚀,依然透出森然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