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宴的喧嚣渐渐散去，前朝迎来了为期十日的休沐期，皇帝封笔，朝臣归家，整个皇城笼罩在一片难得的宁静祥和之中。
后宫同样如此。沈清漪体恤众妃，特免了一月请安，各宫妃嫔也默契地放下往日恩怨，准备安安稳稳地过个好年。
就连平日里最爱争风吃醋的几位，也都安静地待在自己宫中，享受着冬日难得的闲暇。
萧珩在坤宁宫一连歇了五日。
这五日里，帝后二人仿佛寻常夫妻般相处。清晨，萧珩会牵着沈清漪的手在坤宁宫后园散步，冬日的梅花开得正好，红梅映雪，暗香浮动。
沈清漪披着银狐毛滚边的海棠红斗篷，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萧珩会轻轻为她拂去，动作温柔得不像个帝王。
“记得朕第一次见你，也是在冬天。”萧珩握着她的手，放入自己的貂皮手笼中暖着，“那时你还是沈家小姐，随你母亲入宫参加梅花宴，在御花园迷了路，撞见了朕。”
沈清漪微微一笑：“臣妾那时不知是皇上，还以为是哪个宫的侍卫。”
“所以你才那么大胆，指使朕带你去找路？”萧珩眼中带着笑意。
“臣妾若知道是皇上，断不敢如此。”沈清漪垂眸，声音轻柔。
萧珩轻笑：“朕倒是庆幸你不知。那日的你，比宫中任何女子都要鲜活可爱。”
沈清漪抬眼看他，眼中波光流转：“皇上这是在说臣妾如今不鲜活了？”
“如今的你，是母仪天下的皇后，端庄雍容，但——”萧珩凑近她耳边，低声道，“在朕心里，你永远都是那个敢指使皇帝带路的小丫头。朕只是有些后悔，当年允了沈卿递上来的免选牌子。”
萧珩登基至今已有十年，自然不可能只有一场选秀，当年靖安侯府言辞恳切，又思及朝堂势力，沈伯年这才递了免选牌子，答应了与靖安侯府的联姻。
可谁知……
沈清漪心思飞转，面上却飞起红晕，这般娇羞模样，让萧珩看得心旌摇曳，本来就没被放在眼里的靖安侯府，如今更是被抛之脑后。
上午时分，萧珩常在暖阁批阅些不急的奏折，沈清漪则在一旁看书或处理宫务。有时萧珩抬头，会看见她专注的侧脸，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镀上一层金边。这时，他会放下朱笔，静静欣赏片刻。
“清漪。”某日，他忽然唤她。
沈清漪从书中抬头：“皇上？”
“过来帮朕磨墨。”萧珩道。
沈清漪放下书，走到他身边，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开始研墨。萧珩看着她娴熟的动作，忽然道：“记得小时候，父皇批阅奏折时，母后也常在一旁磨墨。”
沈清漪动作微顿，随即恢复如常：“这是臣妾的荣幸。”
萧珩握住她的手：“不是荣幸，是夫妻之情。”
沈清漪抬眼，对上他深邃的目光，心中一颤，轻轻点头。
午后，二人常在殿中抚琴弄箫。沈清漪琴艺精湛，萧珩箫声悠扬，二人合奏时，常常不需言语，一个眼神便能明白对方心意。
这日，萧珩吹罢一曲《梅花三弄》，笑道：“朕的箫声，配上你的琴音，方算圆满。”
沈清漪轻轻拨动琴弦：“皇上过誉了。臣妾琴艺粗浅，不及柔婕妤十之一二。”
萧珩挑眉：“怎么，朕的皇后也会吃醋？”
沈清漪垂眸：“臣妾不敢。”
萧珩走到她身边，抬起她的下巴：“柔婕妤琴艺虽佳，但少了灵魂。你的琴声，有山河岁月，有悲欢离合，这才是朕想听的。”
沈清漪眼波如水，耳朵尖悄悄漫上红霞：“皇上谬赞。”
萧珩知道她性子清冷，便也不再逗她，转而谈起诗词歌赋。二人从《诗经》谈到楚辞，从汉赋谈到唐诗，见解往往不谋而合。
“若是你不是皇后，倒可做个女学士。”萧珩玩笑道。
沈清漪浅笑：“臣妾若为学士，定要效仿前朝设立女科，让天下女子也有进学入仕之机。”
萧珩闻言大笑：“好个雄心壮志的皇后！”
最让萧珩欣喜的，是沈清漪对待太子的态度。每日午后，乳母都会抱萧宸来与父母相处一个时辰。萧珩极爱这个儿子，常抱着他批阅奏折，或教他说话。
“宸儿，叫父皇。”萧珩抱着胖乎乎的儿子，耐心教着。
萧宸已经一岁多，咿咿呀呀地挥舞着小手，晶亮的眼睛好奇地盯着父亲，忽然含糊地吐出两个字：“夫...花...”
萧珩惊喜万分，转头对沈清漪道：“听见没有？宸儿会叫父皇了！”
沈清漪笑着点头，从萧珩怀中接过儿子，轻声道：“宸儿，叫母后。”
萧宸眨着大眼睛，咯咯笑着，小手抓住沈清漪衣襟上的珍珠，含糊道：“么...哈...”
沈清漪心中涌起一阵暖流，忍不住在儿子粉嫩的小脸上亲了一口。萧珩见状，伸手将妻儿一同揽入怀中。
“朕有清漪与宸儿，此生足矣。”萧珩低声道。
沈清漪靠在他怀中，感受着这份温暖，心中却有一丝清明始终不散。她知道帝王情深时说的话做不得数，今日可以视若珍宝，明日便可弃如敝履。但她面上仍是情意绵绵，轻声道：“臣妾与宸儿，永远陪着皇上。”
第五日傍晚，萧珩前往慈宁宫陪太后用膳，沈清漪难得有片刻独处时光。她坐在窗前，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手中捧着一杯热茶，思绪万千。
“娘娘，可是累了？”云袖轻声问道。
沈清漪摇头：“只是在想，这宫中的日子，看似繁华似锦，实则如履薄冰。”
云袖不解：“如今娘娘圣宠正浓，太子聪慧健康，沈大人又得皇上重用，还有什么可忧心的？”
沈清漪微微一笑：“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盛极必衰，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正说着，外头通报皇上回来了。沈清漪立即收敛心神，换上温婉笑容，起身相迎。
萧珩带着一身寒气进来，见沈清漪迎上来，连忙摆手：“别过来，朕身上凉。”
沈清漪却不管，上前替他解下披风，递上热茶：“皇上喝口茶暖暖身子。”
萧珩接过茶盏，握住她的手：“手这么凉，还来伺候朕。”说着将她的手包在掌中暖着。
“太后娘娘可安好？”沈清漪问道。
“母后很好，还问起你和宸儿。”萧珩拉着她坐下，“母后说，年后想带宸儿去玉佛山小住几日。”
沈清漪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太后疼爱宸儿，是宸儿的福气。只是玉佛山路途遥远，宸儿年幼，臣妾担心......”
萧珩拍拍她的手：“朕也这么想，已经婉拒了。等宸儿大些再说。”
沈清漪心中松了口气，面上却道：“毕竟是太后的好意……”
“无妨，母后理解的。”萧珩看着她，“再说，朕也舍不得你们母子分离。”
晚膳后，萧珩拿出一卷画轴，在沈清漪面前徐徐展开。画上是梅花树下一女子抚琴图，那女子眉目如画，气质清冷，正是沈清漪。
“这是......”沈清漪惊讶。
“朕画的，可像？”萧珩有些得意地问。
沈清漪细看画作，笔法精湛，神态捕捉得极准，可见作画之人用心之深。
“皇上画技高超，臣妾自愧不如。”沈清漪由衷赞叹。
萧珩笑道：“那日见你在梅树下抚琴，恍若仙子，回来便画了下来。挂在你寝殿中可好？”
沈清漪点头，心中泛起涟漪。帝王情深，她能感受到萧珩对她的用心，这让她在清醒之余，也生出几分真实的感动。
第六日，萧珩离开坤宁宫，开始临幸其他妃嫔。按照规矩，他首先去了生育皇子公主的妃嫔宫中，而后是位分较高的。
这夜，萧珩来到流华宫看望有孕的柔婕妤。柔婕妤如今已有五个月身孕，小腹微隆，气色很好。见皇上来，她忙要起身行礼，被萧珩拦住。
“爱妃有孕在身，不必多礼。”萧珩扶她坐下，“近日身体可好？孩子可乖巧？”
柔婕妤温柔笑道：“谢皇上关心，臣妾一切都好，太医说胎象稳固。”
萧珩点头：“那就好。皇后特意嘱咐太医好生照料，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
柔婕妤眼中尽是感激：“皇后娘娘对臣妾关怀备至，臣妾感激不尽。”
萧珩在流华宫用了晚膳，听柔婕妤弹了会琴，便起身离开。柔婕妤虽有不舍，却也不敢挽留，恭送皇上离去。
萧珩回到坤宁宫时，沈清漪正在灯下绣着什么。见他回来，她忙起身相迎。
“在绣什么？”萧珩问。
沈清漪有些不好意思地将手中的绣品藏到身后：“臣妾手艺粗陋，不敢污了皇上的眼。”
萧珩却好奇，非要看个究竟。沈清漪无奈，只得拿出一个明黄色的荷包，上面绣着龙纹，针脚细密，可见用心。
“这是给朕的？”萧珩惊喜地问。
沈清漪点头：“臣妾见周充仪曾为皇上绣过荷包，皇上很是喜欢，便也想试着绣一个。只是手艺不及周充仪精巧......”
“朕很喜欢。”萧珩接过荷包，仔细端详，“比周充仪绣得更好。”
沈清漪知他是安慰自己，却也笑了：“皇上喜欢就好。”
萧珩当即解下腰间原有的荷包，换上沈清漪绣的：“日后朕天天戴着。”
这一幕被宫人看在眼里，很快传遍六宫。帝后情深，更添佐证。
年节期间，沈清漪也没闲着。她命人熬制姜汤，分送各宫，预防风寒；又亲自检查皇子所的供应，确保几位皇子公主过年不缺衣食；还准备了丰厚的年礼，分赏各宫。
这日，她特地召见祥昭容和三皇子。三皇子迁至祥昭容宫中已有数月，气色明显好了许多，人也活泼了些。
“三皇子近日可好？”沈清漪温和地问。
祥昭容忙道：“回娘娘，三殿下很好，前日太傅还夸他功课有进步呢。”
沈清漪点头，招手让三皇子近前。七岁的孩子有些怯生生地走过来，沈清漪轻轻拉住他的手：“在祥娘娘宫中住得可习惯？”
三皇子点头：“祥娘娘对儿臣很好。”
沈清漪微笑：“那就好。你是皇子，要好好读书习武，将来为你父皇分忧，知道吗？”
三皇子郑重答应。沈清漪又赏了他一套文房四宝，这才让他们退下。
“娘娘仁德，对各位皇子一视同仁。”云袖赞叹道。
沈清漪淡淡道：“他们都是皇上的子嗣，大燕的皇子，本宫身为嫡母，理应照顾。”
腊月二十八，萧珩在乾清宫设小家宴，只请了太后、帝后和太子，以及几位皇子公主。这是难得的家宴，没有外臣，没有妃嫔，只有至亲。
太后抱着萧宸，喜爱不已：“宸儿越发像皇帝小时候了。”
萧珩笑道：“母后这么说，儿臣倒觉得宸儿比儿臣小时候俊俏多了。”
太后白他一眼：“你这是在夸儿子还是夸自己？”
众人都笑。沈清漪细心照顾着其他皇子，为他们布菜，问他们功课，一派慈母风范。大皇子和二皇子起初有些拘谨，后来也渐渐放松，与沈清漪说起学堂趣事。
太后看在眼里，对萧珩低声道：“皇后确实贤德，对孩子们也一视同仁。”
萧珩点头：“清漪处事公允，儿臣很是放心。”
家宴结束后，太后特地留下沈清漪说了会话。
“哀家年后想去玉佛山静修一阵，后宫诸事，就全权交与你了。”太后道。
沈清漪恭敬道：“母后放心，臣妾定当尽心竭力。”
太后看着她，目光深邃：“你是个聪明孩子，懂得权衡之道。皇帝信任你，哀家也信任你。只是切记，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凡事留有余地。”
沈清漪心中凛然：“臣妾谨记母后教诲。”
除夕夜，宫中按例举行守岁仪式。萧珩与沈清漪共同主持，接受百官命妇朝拜。仪式结束后，萧珩与沈清漪并肩站在高高的宫墙上，看着京城万家灯火。
“又是一年过去了。”萧珩感慨道，“朕与你成婚，竟已两年有余。”
沈清漪微笑：“臣妾还记得大婚那日，皇上揭开盖头时惊讶的表情。”
萧珩挑眉：“你看见了？”
“臣妾虽低着头，却能感觉到。”沈清漪道，“皇上可是失望了？”
萧珩摇头：“不是失望，是惊讶。朕没想到沈素日不爱浓妆的清漪扮上这般艳丽的妆容后，会美得这般惊心动魄。”
沈清漪轻笑：“皇上也会以貌取人？”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萧珩握住她的手，“但朕爱的，不只是你的容貌。”
二人沉默片刻，看着远处升起的烟火。五彩斑斓的光芒在夜空中绽放，映亮他们的脸庞。
“清漪，朕有时会想，若朕不是皇帝，你不是皇后，我们只是寻常夫妻，会是什么样子。”萧珩忽然道。
沈清漪微微一怔，随即道：“皇上是真龙天子，臣妾是皇后，您若不是皇帝，我便只是您的妻子。”
萧珩眼中闪过笑意，显然对沈清漪这话很是认同，笑道：“说得对，朕与你是天作之合。”
正月初一，萧珩与沈清漪共同接受百官朝贺，而后在坤宁宫受了后宫妃嫔的拜年。沈清漪端坐凤座，萧珩坐在她身旁，太子萧宸坐在他们中间，一家三口，俨然是大燕最尊贵的家庭。
众妃嫔行礼如仪，眼中各有神色。有羡慕，有嫉妒，也有认命。沈清漪平和地接受跪拜，赏下年礼，一举一动尽显中宫气度。
朝拜结束后，萧珩与沈清漪回到内殿。萧宸已被乳母抱去休息，殿中只剩他们二人。
萧珩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递给沈清漪：“新年礼物。”
沈清漪打开，里面是一对晶莹剔透的紫玉镯，质地温润，色泽纯正，一看便知是稀世珍品。
“这太贵重了......”沈清漪惊讶。
萧珩取出玉镯，亲自为她戴上：“朕寻了许久，才找到配得上你的紫玉。喜欢吗？”
沈清漪看着腕上的玉镯，紫光流转，衬得她肌肤胜雪。她抬头看向萧珩，眼中泛起真实的笑意：“很喜欢，谢皇上。”
萧珩满意地笑了，伸手轻抚她的面颊：“朕希望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沈清漪靠进他怀中，轻声道：“臣妾也希望，与皇上岁岁长相见。”
这话半真半假，她却说得情意绵绵。萧珩将她搂紧，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窗外，雪花静静飘落，覆盖了皇城的金瓦红墙。坤宁宫内温暖如春，帝后相拥的身影映在窗上，如同一幅美丽的画卷。
然而沈清漪心中清楚，年节过后，前朝后宫的平静都将被打破。盐政改革即将推行，世家必将反扑；后宫中，柔婕妤临盆在即，各方势力都在暗中观望；太后离宫静修，宫权全数落于她手，必会引来更多嫉妒与算计。
但此刻，她愿意暂时放下这些思虑，享受这难得的温情时刻。
“皇上，晚膳想用什么？臣妾亲自下厨。”她轻声问。
萧珩惊讶：“你还会下厨？”
“臣妾在家时，跟母亲学过几道小菜。”沈清漪微笑，“只是不知合不合皇上口味。”
萧珩眼中满是期待：“清漪亲手做的，朕一定喜欢。”
沈清漪起身，准备前往小厨房。转身那一刻，她脸上的柔情蜜意犹在，心中的波澜却已经平息。
而萧珩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眼中满是欣赏与宠溺。他知道沈清漪并非表面那般简单，她的清醒与算计，他都看在眼里。但正是这份清醒，让她与众不同，让她能够与他并肩而立。
“清漪......”他轻声唤道。
沈清漪回头，嫣然一笑：“皇上稍候，臣妾很快便回。”
那一笑，如冰雪初融，春花绽放，让萧珩一时怔住。
罢了，萧珩想，无论她有多少算计，对他的情意，总有几分是真。
这就够了。
在这深宫中，几分真心，已是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