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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镇北王府。

三日的时光,在远方那支沉默行军、蒸腾着铁血与热浪的庞大军阵背后,悄然流逝。

京城的黎明,虽无北地酷烈,却也被夏日的余威笼罩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尘埃落定的寂静。

王府朱门紧闭,少了主人的威仪与喧嚣,偌大的府邸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屏息凝神。

楚言踏着青石板铺就的回廊,步履迅疾而沉稳,甲叶在晨光下折射出冷硬的微光。

他的脸庞棱角分明,如同刀削斧凿,此刻绷紧的线条下,是难以言喻的凝重与急迫。

王爷亲率十万大军并七百亲卫,已于三日前开拔北上,直扑狼烟升腾的边疆。

而他和同僚江木,则被王爷亲口委以重任:护送王妃的两位贴身一等婢女——锦书与浮春,随后赶上大军。

时间不等人,每一刻的拖延,都意味着与大部队距离的拉远以及途中未知风险的增加。

议事厅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那份临别的肃穆。

王府大总管冯敬之,一位须发花白却腰背挺直的老者,早已垂手侍立。

他脸上的皱纹刻满了王府数十年的风霜,眼神里是洞悉世事的平静与沉甸甸的责任。

“冯老。”楚言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打破了沉寂,“王爷和王妃归期未定,京中王府,诸般事宜,就拜托您了。”

他双手抱拳,深深一揖。这份托付重逾千钧。王府不仅仅是王爷在京的象征,更是无数机密、人脉、财物的中枢。

此刻王爷远行,王妃亦不在,冯管家便是这府邸最后的定海神针。

冯管家连忙躬身还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统领放心。老朽侍奉王府三代,深知轻重。府中上下,库藏账册,往来人事,老朽必定尽心竭力,约束仆从,谨慎处事,绝不生乱。一应大小事务,待王爷王妃凯旋回京,老朽再行详细禀报。”

他的话语平实,却字字千钧,透着磐石般的可靠。无需华丽的辞藻,这份历经沧桑的忠诚便是最坚实的承诺。

楚言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敬意。他迅速交代了几桩紧要事务:加强府邸夜间的巡哨班次,尤其是后宅库房重地。

闭门谢客,非持有王爷或王妃特殊信物者一律挡驾;府内用度需精打细算,以备长期支撑。

若有紧急军情或变故,如何通过隐秘渠道传递消息……冯管家凝神静听,不时颔首,将每一条指令都牢牢记下,浑浊的眼眸深处精光内敛。

交代完毕,厅内再次陷入短暂的沉默。一种无形的重任在两人之间传递。王府的安危,远行者的牵挂,都系于此。

楚言最后看了一眼这位忠心耿耿的老管家,不再多言,重重一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去。

冯管家站在原地,望着楚言挺拔如松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才缓缓挺直腰杆,深吸一口气,脸上的神情愈发坚毅,开始有条不紊地召集各处管事。

王府侧门早已敞开。江木一身劲装,牵着两匹神骏异常的战马,正是王府精心饲养、脚力惊人的“乌云踏月”和“玉花骢”。

另一旁,两匹同样健壮、性情温顺的母马也已备好鞍鞯。锦书和浮春,这两位是拓跋玉平时最倚重的贴身婢女,也已收拾妥当。

锦书气质沉静,怀抱一个裹得严实的锦缎包袱,里面是拓跋玉素日喜爱的典籍和信笺。

浮春则略显伶俐,腰间系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皮囊,装着拓跋玉惯用的脂粉香料和应急药物。

两人脸上都带着旅途的疲惫和对未知前路的忧色,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上马!”楚言言简意赅,率先翻身上了“乌云踏月”。江木紧随其后,跨上“玉花骢”,动作干净利落。

锦书和浮春在侍卫的搀扶下,也略显笨拙却迅速地上了各自的坐骑。她们虽非将门女子,但跟随王妃多年,基本的骑术尚可应对长途跋涉。

“驾!”楚言一声低喝,四骑如离弦之箭,冲出王府侧门,蹄声瞬间踏碎了京郊清晨的宁静,卷起一路烟尘,直向北方官道奔去。

追赶,就此拉开序幕。

最初一日,路途尚算平坦。官道两旁是收割后的田地,裸露着褐色的土地,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泥土和草木灰烬的味道。

阳光炙烤着大地,热浪从地面蒸腾而起。楚言和江木控着马速,既要保证速度,又要兼顾锦书、浮春的承受力以及马匹的耐力。

汗水很快浸透了他们的内衫,紧贴在甲胄之下,又被风吹干,留下盐渍。

锦书和浮春紧抿着嘴唇,脸颊被晒得通红,紧握缰绳的手指关节发白。

入夜,他们不敢投宿大城镇,只在荒僻路边寻了间废弃的驿亭稍作休整。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几张疲惫却警惕的脸。楚言和江木轮流守夜,听着荒野的风声与远处隐约的狼嚎,不敢有丝毫懈怠。

锦书和浮春互相依偎着,低声交谈着王妃的喜好和可能的行程,言语间充满了对女主人的思念与担忧。

星光下,楚言擦拭着佩刀的刀刃,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保持清醒,目光始终望向北方沉沉的暗夜。

第二日,地形开始变得起伏。道路蜿蜒进入丘陵地带,路面不再平坦,碎石增多。马匹的呼吸变得粗重,汗沫在口角积聚。

为了赶路,他们不得不绕开一些过于陡峭的山路,选择更远但相对平缓的路径。

阳光依旧毒辣,空气干燥得令人喉咙发痛。途中经过一处清浅溪流,人马得以短暂饮水休整。

清冽的溪水是难得的甘霖。江木眼疾手快地用皮囊灌满清水递给锦书和浮春。

楚言则蹲在水边,仔细检查马蹄铁的状况,并用溪水泼洗马匹滚烫的腿部和口鼻,防止热毒。

短暂的清凉后,四人继续上路。马蹄踏过溪石,溅起冰冷的水花。

第三日,地貌更为荒凉。视野所及,多是裸露的岩石和稀疏的灌木。

风变得强劲起来,裹挟着沙粒,打在脸上生疼。官道被风沙侵蚀,时断时续。

他们只能依靠模糊的车辙印记和楚言对北境地形的熟悉来判断方向。

路途的艰辛成倍增长。锦书和浮春的体力消耗巨大,强撑着不拖累行程,嘴唇干裂,眼神却依旧倔强。

楚言和江木的嘴唇同样干裂渗血,眼神如同鹰隼般锐利,不放过任何一丝与大军相关的痕迹:例如路边遗落的破损马蹄铁印痕。

被踩踏倒伏成片的枯草、风中若有若无飘来的、混杂着汗味皮革味和马粪味的特殊气息。

这些都证明他们正沿着正确的路线,一步步缩短与大部队的距离。

夕阳西沉,将天际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时,他们登上了一处视野开阔的土坡。

楚言勒住马缰,极目远眺。江木和锦书、浮春二人也屏息凝望。

眼前的景象,足以让任何初见者心神震撼!

在那片广袤而苍凉的暮色荒原上,一个巨大得难以想象的营盘正在缓缓成型。

仿佛一片移动的钢铁森林,又似一头匍匐在旷野之中的狰狞巨兽。

最先冲击感官的是声音。并非震天的喧嚣,而是一种低沉、厚重、仿佛大地本身在呼吸律动的轰鸣。

那是成千上万匹战马喷鼻、刨地的声音;是沉重的铠甲、兵器相互碰撞摩擦的金属刮擦声。

亦是无数双皮靴、马蹄踏击地面汇聚成的闷雷滚动;更是车轮碾过土地的吱呀呻吟。

是粗犷的号令声、巡哨的呼应声、铁匠修理器械的叮当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声浪,扑面而来。

紧跟着?是无边无际的营帐。它们如同雨后滋生的蘑菇,又似层层叠叠的灰色海浪,覆盖了肉眼所能及的大片土地。

巨大的帅帐位于核心高处,深色的帐顶在暮色中宛如磐石。

周围是各级将官的营帐,再外围则是士兵们密密麻麻的简易帐篷,排列虽显粗犷,却隐含章法,留出了必要的通道和防火带。

无数的旌旗,在带着寒意的风中猎猎作响,旗帜上咆哮的苍狼图腾,在黄昏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肃杀。

营盘外围,鹿砦拒马已经竖起,粗大的尖锐木桩指向外方。游骑哨探如同幽灵般在营盘边缘的暮色中穿梭,警惕地扫视着远方。

更远处,负责警戒的部队排成严整的队列,士兵们如同雕塑般伫立,长矛如林,寒光点点,沉默地注视着黑暗笼罩的四野。

烟火气混杂着铁锈味、皮革味、汗渍味和马粪味,浓烈地弥漫在空气中,混合着远处篝火燃烧木柴的焦糊味和锅里煮食的粗粮气息。

这味道粗粝、滚烫、带着强烈的生命力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死亡阴影,构成了一支远征大军最鲜明的注脚。

营盘中心区域,隐隐能看到一驾规格明显高于其他马车的车驾,被数队精锐亲卫严密守护着——那正是拓跋玉的所在。

找到了!”江木的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嘶哑和抑制不住的激动。

楚言紧绷了三日的下颌线终于微微松动,沉声道:“走!”

四人精神大振,仿佛连日的疲惫都被这近在咫尺的目标驱散。

催动着早已疲惫不堪却忠诚可靠的坐骑,向着那片钢铁森林的中心,那架被重重护卫、象征着温暖归宿的华丽马车,奋力冲去。

靠近营盘外围,立刻有游骑警觉地围拢过来。火把的光芒清晰地照亮了楚言和江木身上的王府侍卫统领特制腰牌。

以及那身即使在风尘仆仆中依然显露出不凡工艺的玄色甲胄。

看清来人身份,尤其是楚言那张辨识度极高的冷峻面孔,游骑首领眼中警惕褪去,转为敬意。

利落地抱拳行礼,侧身让开通道,并低声、准确地指引了王妃车驾的具体位置:“统领,王妃车驾在丙字区避风处。”

马蹄踏过临时铺设的粗糙木板,四人正式进入了营区的核心腹地。近距离感受,营盘的压迫感与喧嚣更为立体地扑面而来。

沉重的驮马喷着白气,拖动满载兵械粮秣的辎车,轮毂在泥地上碾出深痕。

刚刚结束漫长巡逻的一队队士兵,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甲胄叶片随着步伐发出沉闷而连续的哗啦声响,脸上除了尘土便是深入骨髓的疲惫。

伙夫营的方向,粗粝的吆喝声与食物粗粝的香气混合着飘来。

空气中浓稠地交织着汗酸、铁锈、苦涩草药以及浑浊伙食的复杂气息,构成一幅活生生的远征图卷。

终于,他们抵达了目的地丙字区。眼前是一片相对避风的洼地。

两辆坚固考究、带有王府徽记的四轮马车静静地停驻于此,正是王妃拓跋玉的专属车驾。

马车周围,两圈身披特制轻便锁环甲、腰悬长刀、背负劲弩的王府亲卫如同沉默的铁壁,警惕地拱卫着。

这些亲卫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气息沉凝肃杀,即使在暮色中也能感受到那股精悍之气。

他们看到楚言和江木带着锦书、浮春疾驰而来,无需言语,为首的小队长微微颔首致意,手臂轻挥,无声而高效地让开一条直达车门的通道,这是对同僚身份的确认与信任。

锦书和浮春早已按捺不住汹涌的情绪,几乎在马蹄顿住的瞬间,不等坐骑彻底稳住身形,便急切地在亲卫帮扶下翻身落地。

长途跋涉的虚弱让她们落地时微微踉跄,却丝毫阻挡不了奔向那象征安全与归宿的车门脚步。两人踉跄着扑到紧闭的车门前……

“娘娘!”“娘娘!奴婢回来了!”锦书和浮春的声音带着哽咽的哭腔,饱含了千里追寻的辛酸与即将重逢的狂喜。

车门纹丝不动。车内一片漆黑沉寂。预想中温暖的光线、熟悉的身影、温婉的回应……统统没有出现。

只有冰冷的车门板和死一般的寂静回应着她们饱含情感的呼唤。

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两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激动凝固成错愕与茫然,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楚言和江木也已下马,正欲上前行礼复命,见此情景,脚步也是一顿。

楚言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冷峻的目光瞬间扫向旁边的亲卫小队长。

守卫的亲卫小队长显然预料到了这一幕,他上前一步,对楚言抱拳,压低声音,语气恭敬却不容置疑:“统领恕罪!王爷有令,暮后风寒露重,洼地湿气侵人,为王妃玉体安康,申时三刻已请王妃移驾帅帐寝营安置歇息了。”

他微微侧身,目光投向营盘最高处那面在暮色晚风中威严飘扬的九斿大纛,“王妃眼下正在帅帐侧营歇息。”

消息如坠入冰湖的流星,转瞬湮灭于永恒的沉寂。锦书和浮春脸上写满了失落与忧虑,互相看了一眼,眼神中充满了对王妃状况的关切。

她们一路奔波的终点,竟是空辕。短暂的沉默笼罩了几人。

楚言眼神微凝,瞬间便理解了军令背后的考量——严苛的行军环境下,王妃的安全与健康自然是王爷首要关切,帅帐区域守卫最密,条件也相对最好。

他迅速收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恢复了侍卫统领的沉稳干练。

“有劳。”楚言对小队长简短致意,随即目光转向锦书、浮春,以及身旁的江木。

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王妃在帅帐。走!”

目标再次清晰,但指向了军营中最具压迫感的核心——那象征着最高统帅权柄与战争重压的所在。

四人不再停留。楚言和江木迅速牵过备用马匹,锦书和浮春也在侍卫的帮助下略显慌乱地重新上马。

没有片刻犹豫,四骑调转方向,在亲卫们肃然的目光注视下,离开了这片空寂的洼地。

再次催动坐骑,向着营盘最前方、那面在暮霭中愈发显得巍峨沉重的帅旗之下,向着灯火通明的帅帐区域,疾驰而去。

空气中弥漫的铁血气息似乎骤然浓重了几分,仿佛那帅帐不仅是指挥中枢,更是一个吸纳一切喧嚣与情感的巨大黑洞。

原先因找到马车而燃起的微光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面对绝对权威与未知应答的更深的肃穆与凝重。

越靠近帅帐,守卫越是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士兵们如同钢铁浇筑的雕像,眼神锐利,杀气内敛。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连篝火燃烧的噼啪声都显得格外清晰。巡逻队的口令声短促有力,传递着铁一般的纪律。

帅帐并非金碧辉煌,而是巨大、厚实、深色的牛皮大帐,帐顶矗立着象征统帅权威的九斿大纛,在暮色晚风中威严地飘扬。

帐门紧闭,两名铁塔般的亲兵如同门神般侍立两侧,手按刀柄,纹丝不动,只有眼神在楚言和江木到来时如鹰陨般扫过。

楚言和江木在距离帅帐十步开外便勒住战马,翻身落地。

他们仔细整理了一下因疾驰而略有歪斜的甲胄,拂去身上的征尘,并肩走到帅帐门前五步处。

单膝跪地,抱拳齐声,声音沉稳洪亮,穿透了营地的嘈杂:

“卑职楚言(江木),奉王爷军令,护送王妃侍女锦书、浮春,现已抵达大营,特来复命!”

帅帐门外,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楚言和江木单膝跪地的身影在摇曳的火把光影中投下长长的、沉重的影子。

他们沉稳洪亮的复命声如同投入流沙的砾石,顷刻间被吞没。

只在帐壁上摇曳的灯火光影上激起了几圈涟漪,便迅速被帐内深沉的寂静吞噬。

帐门紧闭,厚实的牛皮隔绝了内外的世界。只有寒风卷过帐顶九斿大纛的猎猎声。

以及帐内隐隐传来的、难以分辨的细微动静,昭示着里面并非空寂。

那两名守门的铁塔亲兵,眼神依旧锐利如鹰隼锁定猎物,纹丝不动。

几息之后,右侧那名身材尤为魁梧、脸上带有一道浅疤的亲兵队长,目光在楚言和江木身上再次审视了一圈,确认无误后,终于有了动作。

他左手依旧扶在刀柄上,右手抬起,做了一个极其简洁有力的“止步待命”手势,动作标准得像尺子量过,不带半分多余。

他没有说话,眼神示意同伴保持最高警戒,随即以训练到极致的轻盈步伐。

无声地转身撩开厚厚的帐帘一角,侧身闪入,身影瞬间被帐内的光影吞没。

帐帘在他身后迅速落下,仿佛一道隔绝生死的闸门。

帅帐内部远比想象中更为开阔深邃,结构严谨。入门处是一个小型议事区,地面铺设着厚厚的羊毛毡毯,吸尽了足音。

一张巨大的、由整块硬木粗略打磨而成的议事桌占据中央,其上摊开着巨大的羊皮地图,插着代表敌我的各色小旗,旁边散落着炭笔、军报卷轴。

桌旁两侧摆放着几把坚实的胡凳。再往里,则被一道同样厚实、悬垂至地的深青色帷幕隔开。

议事区此刻空无一人,只有几盏固定在帐柱上的青铜油灯静静燃烧,散发出昏黄稳定的光晕,将桌案地图的沟壑投射出长长的、变幻的阴影。

亲兵队长脚步轻捷如狸猫,快速穿过空旷的议事区,在帷幕前停下。

他不是直接闯入,而是单膝跪地,声音低沉清晰,如同敲击钢锭,足以穿透帷幕又不至于突兀惊扰:“禀王爷,侍卫统领楚言、副统领江木,奉命护送王妃侍女锦书、浮春至大营,现已抵达帅帐外复命。卑职请王爷示下。”

帷幕之后,是更为私密的空间,这里是统帅寝卧兼休憩之所,空间不大,白日积蓄的酷热此刻如同无形的熔炉,将空气熬煮得厚重、粘腻,沉甸甸地压迫着每一寸肌肤。

没有炭火的噼啪声,只有角落里驱虫药草在铜盆中闷烧发出的微弱“嘶嘶”声,散发出辛辣而苦涩的烟气,与浓重的药味、皮革铁锈气息混合。

再糅合进汗水蒸发后的酸咸,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属于盛夏军营帅帐的独特气味。

一只早生的秋蚊,不甘寂寞地绕着昏黄的灯火发出扰人的嗡鸣。

镇北王白战,此刻全然没有统帅千军万马、挥手间伏尸遍野的凛然煞气。

他褪去了厚重的明光铠,只着一身吸汗的玄色细麻劲装,即便如此,紧贴脊背的衣料也已被汗水洇出深色的痕迹。

他坐在床榻边的矮凳上,宽阔的脊背因长时间的弓身照料而显得有些紧绷,那姿态依旧充满了无声的保护欲。

床榻之上,拓跋玉仅覆着一层轻薄的素色软罗,被高热折磨得辗转反侧。

她的脸色苍白,却因持续不退的高烧而在双颊和脖颈处晕开一片不祥的、触目的潮红,如同晚霞灼烧过病弱的云朵。

嘴唇干裂起皮,甚至隐隐渗出血丝。她双目紧闭,纤长的眼睫被虚汗濡湿,粘在下眼睑,随着微弱而急促的呼吸无助地颤抖。

这次随军北上,顶着酷暑长途颠簸,拓跋玉本就娇弱的身子不堪承受,加之有孕在身。

终在前夜被凶猛的热毒击倒,浑身滚烫,呓语不断,若非白战以仙丹压制,后果不堪设想。

白战一手稳稳端着一个温润的白玉小碗,碗中是刚刚由医官精心熬好、特意放凉了些的深褐色汤药。

另一只手拿着一柄小巧的银匙。他舀起半勺药汁,并未凑近自己唇边。

酷暑之下,汤药凉得稍慢,而是极其小心地将匙沿轻轻触碰到拓跋玉干裂滚烫的下唇上。

“玉儿…”他的声音低沉沙哑至极,如同粗粝的磨石,带着一种罕见的、被暑热和焦灼双重碾压过的温柔。

每一个字都仿佛小心翼翼地从喉间挤出,生怕惊散了眼前人虚弱的魂魄,“…喝一点,去去热毒。”

这声音里的小心翼翼,与他下令冲锋时斩钉截铁的咆哮判若云泥。

拓跋玉似乎被那微苦的凉意和匙沿的触碰唤醒了一丝神智。濡湿的长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艰难地掀开一丝缝隙。

涣散迷蒙的眼神在昏黄的光晕中吃力地聚焦,最终定格在白战那张被疲惫、忧虑和帐内闷热蒸腾得同样布满细密汗珠的脸上。

“…闷…”她艰难地吐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带着病中特有的嘶哑与灼热气息。

仿佛喉咙里塞了一把滚烫的沙子,随即又耗尽了力气般合上眼,只是本能地、极其微弱地张开了干裂的唇。

白战紧抿的嘴角线条极其细微地牵动了一下,他屏住呼吸,仿佛连这微小的气流都会加剧帐内的燥热。

手腕保持着惊人的稳定,缓缓将那半匙尚带一丝凉意的药汁喂入妻子口中。

看着拓跋玉喉间极其艰难却真实存在的微弱吞咽,他深锁的眉宇间似乎有一道紧绷的弦略略松弛。

他放下银匙,立刻拿起矮几上一方浸在凉水盆中、拧得半湿的素葛软巾。

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细致,为她擦拭额角、鬓边和颈侧不断沁出的黏腻虚汗,再将粘在脸颊上的几缕湿发小心拨开。

动作轻缓得如同对待晨曦中沾满露珠、一触即碎的蝶翼。

那一刻,他眼中凝铸的专注,仿佛将这酷热难当的帅帐、帐外肃杀的十万大军。

乃至整个燃烧的北地战场,都隔绝在了这方小小的、充斥着病痛与药味的空间之外。

就在这时,帷幕外,亲兵队长低沉清晰的禀报声,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骤然炸裂了这艰难维系的、粘稠的宁静!

白战擦拭的动作猛地一顿!那低沉沙哑的禀报,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猝不及防地烫穿了这被病痛与无声守护包裹的脆弱屏障。

白战执着葛巾的手在半空中停滞了半瞬,方才那专注到极致、仿佛将所有柔情都倾注在指间的神情。

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瞬间粉碎,被一种骤然凝冻的、比帐外热浪更令人心悸的冰冷锋芒所取代。

但这情绪的剧变如同电光火石,仅仅刹那便被他强行按捺下去。

深潭般的眼眸恢复了表面的古井无波,山岳般的沉稳重新压在了肩头。

他没有立刻回应,目光依旧牢牢锁在拓跋玉脸上。

他清晰地看到她因这突兀的声响而眉心痛苦地绞紧,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抿得更用力。

甚至渗出了一丝新的血珠,显然是被这声音粗暴地惊扰了昏沉中片刻的安宁。

白战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幽深,一股无形却沉重如山的威压猛地自他身上迸发出来。

那不是冰冷的寒气,却让帐内原本就粘稠凝固、令人窒息的热浪仿佛瞬间加压了万钧之力。

沉重得连那只嗡嗡的蚊子都噤了声,角落驱虫药草的“嘶嘶”声也彻底湮灭。

他果断地将手中的白玉药碗轻轻放在床榻边的矮几上,发出一声轻得几乎被热浪吞噬的“嗒”。

随即,他俯下身,用那只方才还执着凉巾、此刻指节却因压抑怒意而微微发白的手。

将拓跋玉身上因为辗转而被蹭乱的轻薄罗衫领口仔细整理妥帖。

又将滑落臂弯的软罗袖角轻轻拉回,动作依旧带着那份惊人的克制和细致入微的呵护。

“无事。”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贴着拓跋玉的耳畔。

带着一种强自镇定的安抚力量,如同为受惊的幼兽梳理毛发,“是楚言他们回来了。锦书和浮春也到了。你安心再睡一会儿,我这就去瞧瞧。”

他的话语如同带着魔力,拓跋玉紧蹙的眉头竟真的缓缓舒展开来,也许是药物的作用。

也许是听到了熟悉的名字带来的安心感,她含糊地“嗯”了一声,气息渐趋平稳,似乎再次沉入了昏睡。

确认妻子暂时安稳,白战才直起身。就在起身的瞬间,他周身的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方才那个笨拙喂药的丈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个令敌军闻风丧胆的铁血统帅。

他脸上的最后一丝柔和彻底消失,眉眼间只剩下冰封般的冷峻与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并未回头,目光仿佛能穿透厚重的帷幕,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分量,清晰地传向帐外跪候的亲兵队长:“知道了。”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已迈开步伐。那步伐沉稳而迅捷,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迫人气势,几步便跨到了帷幕前。

他并未停顿,伸出骨节分明、布满老茧的大手,一把撩开了深青色的帷幕。

帐帘被猛地撩开,一股比之前逸散时更为浓烈的药草苦涩气息。

混杂着炭火余温与一种无形威压的气浪,瞬间涌出帅帐,扑向帐外肃立的三人。

几乎是帐帘掀开的同一刹那,包括那名刚刚退回原位、脸上带疤的亲兵队长在内。

以及侍立在帅帐附近阴影中的所有亲卫,如同被无形的手操控的精钢傀儡,齐刷刷地、毫无延迟地单膝跪地。

甲叶碰撞声整齐划一,沉闷如一声低吼。他们的头颅深深垂下,目光紧锁地面,保持着最恭敬的姿态,如同在迎接神只的降临。

整个帅帐周围,除了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军营的低沉嗡鸣,再无其他声响,肃杀沉重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

楚言和江木一直维持着单膝跪地抱拳的姿态,当帐帘掀开。

那股混合着药味与统帅威压的气息扑面而来时,他们感到背脊瞬间绷紧。

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头顶,头皮隐隐发麻。

两人下意识地将头颅垂得更低,目光死死锁在面前冰冷的、沾着泥土草屑的地面上,不敢有丝毫逾越。

一双玄色锦缎战靴出现在他们的视线边缘。靴面沾染着同样的征尘,却透着一种无法亵渎的威严。

白战走出了帅帐。他就站在帐门前的台阶上,身形挺拔如山岳。

遮蔽了帐内投射出来的大部分昏黄灯光,只留下一个高大、冷硬、充满压迫感的剪影。

他并未披甲,但那身玄黑的劲装常服,紧裹着他充满力量的躯体,比任何铠甲都更能彰显其主人的力量与权柄。

暮色与火光交织,勾勒出他棱角分明如同刀削斧凿的脸部轮廓,下颌线紧绷,薄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他的眼神深邃如寒潭,此刻正居高临下地扫视着跪在阶下的两人。

那目光并不凶狠,却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皮肤,冰冷、锐利、审视,带着洞穿人心的力量。

楚言和江木感到一股沉重的压力如同巨石般压在肩头,让他们几乎难以呼吸。

空气凝固了数息,漫长如一个时辰。整个帅帐区域,只剩下风掠过旗纛的呜咽和篝火燃烧的噼啪声。

“人,平安送到了?”白战的声音终于响起,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比刚才帐内安抚妻子时还要低沉。

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风声火声,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地面,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他没有多余的寒暄,没有询问路途艰辛,开口便是最核心的问题:

那两个丫鬟的安全抵达。这简短的一句问话,便已透露出他对妻子极其重视的深沉心思。

楚言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敬畏,保持着最标准的军姿。

声音沉稳有力,穿透夜色:“回禀王爷!锦书、浮春两位姑娘,皆已安全抵达大营!卑职二人一路护送,幸不辱命!”每一个字都清晰吐出,如同金石交击。

江木紧随其后,声音同样洪亮:“幸不辱命!”

短暂的沉默。白战的目光在两人布满尘土、甲胄磨损、脸颊被风霜割裂出细小红痕的脸上缓缓扫过。

又落在他们因长时间握缰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的手上。

那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评估着他们话语的真实性与背后的代价。

最终,那冰封般的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极快、难以捕捉的缓和。

“嗯。”一声低沉短促的鼻音,算是认可了他们的复命。

这便是白战的回应,如同他下达军令时一样简洁有力,却重逾千钧,代表着交付任务的终结与责任的解除。

然而,他的下一句话,却让楚言和江木心中猛地一跳。

“人在何处?”白战的目光越过了他们,扫向更远处营帐的阴影,仿佛在搜寻着什么。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他显然知道楚言他们复命时,理应已将侍女安置妥当。

楚言立刻回道:“回王爷!卑职等抵达王妃车驾时,得知王妃玉体违和已移驾帅帐休憩。故将二位姑娘暂时安置于帅帐侧翼等候区,听候王爷示下!”

听到婢女们已被带到帅帐附近候命,白战那冰雕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但就在楚言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动了。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命令亲兵前去引领。

这位统帅百万雄师、令北狄闻风丧胆的镇北王,在楚言和江木极度震惊的目光注视下,竟然直接跨下了帅帐前那几级并不高的台阶。

玄色的身影裹挟着无形的威压与浓烈的药草气息,一步步沉稳地走下。

他的步伐并不快,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踏在所有人的心弦上,让周围跪着的亲兵们头颅垂得更低。

他径直从跪地的楚言和江木面前走过,玄色衣袂带起的微风吹拂起地上的尘土。

他没有再看他们一眼,仿佛他们已完成了使命,不再需要关注。

他的目光,笔直地投向帅帐侧后方那片被阴影覆盖的区域——那里是亲兵轮值休息的简易棚屋,也是临时安置锦书和浮春的地方。

没有言语,没有命令。那高大冷峻的身影,就这样一步一步,踏着冰冷的土地。

在无数道或敬畏或愕然的目光注视下,亲自走向那片阴影,走向那两个刚刚经历了千里风尘、惊魂甫定、侍奉他妻子的卑微婢女。

他要亲自去把她们带来。带来给那个刚刚被他亲手喂下汤药、此刻正昏睡在帅帐深处的妻子身边。

刹那间,整片帅帐区域,落针可闻。唯有他坚实而孤寂的脚步声,在寒夜中回荡。

踏碎了铁血的壁垒,显露出一丝深藏于冰山之下的、沉重的柔情。

楚言和江木依旧跪在原地,头颅深埋,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王爷亲自去接两个婢女?这无声的行动本身,胜过千言万语,让他们深刻感受到了王妃在王爷心中那不可撼动的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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