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
长江边的工厂烟囱大多成了黑窟窿。
林仲秋站在汉阳铁厂的废墟里,看着工人们把拆下的机床往船上搬,铁轮在碎石地上滚过,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一个老工匠正用錾子撬机器上的齿轮,錾子是他爹传下来的,木柄上包着层厚厚的包浆。
“仲秋先生,这台镗床真要运去重庆?”老工匠擦了把汗,汗珠掉进机器的齿轮缝里,“俺爹当年就在这台床上车过炮管,打过大清水师的船。”
林仲秋点点头,正用粉笔在机器上画记号。
她的粉笔是用石灰和桐油做的,画出来的线遇水不褪,是从一本旧《天工开物》里看来的法子。
“得运走,留给日本人,就成了打咱们的武器。”
老工匠叹了口气,手里的錾子停了:“可这一路,多险啊。日军的飞机天天炸,江里还有鱼雷艇。前儿个三码头那船,刚开出去就被炸沉了,一船的机器零件,全喂了鱼。”
她没说话,从帆布包里掏出张图纸,是用拷贝纸画的机床改进图,上面用红笔标着“轴承改良方案”。
这是她熬了三个通宵画的,参考了德国和美国的技术,但加了个“小机关”——在齿轮箱里装了个不起眼的小弹簧,遇到强行拆解就会崩断,让机器变成废铁。
“把这个装上。”她把图纸递给老工匠,“就算船沉了,也不能让鬼子用咱们的机器。”
老工匠看着图纸,眼睛直发亮:“这弹簧……是你说的‘自毁装置’?”
“嗯。”她蹲下身,指着机器的某个部件,“就装在这儿,用三颗铆钉固定,得是黄铜的,防锈。”
正说着,天空传来飞机的轰鸣声。
“鬼子的飞机!”有人喊了一声,工人们赶紧往防空洞跑。
林仲秋却没动,正用扳手拧机器上的螺丝,扳手是从日军仓库抢的,上面还刻着“昭和十三年”。
“仲秋先生!快躲躲!”老工匠拉她。
“还差最后一颗螺丝。”她头也没抬,扳手转得飞快。
飞机的俯冲声越来越近,投下的炸弹在不远处炸开,气浪把她掀得一个趔趄,手里的扳手掉在地上。
她捡起扳手,继续拧。
炸弹的碎片溅在机器上,火星四射,像过年放的烟花。
老工匠急得直跺脚,却不敢再上前——子弹正像雨点一样打在附近的钢板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终于,最后一颗螺丝拧好了。
林仲秋跳下来,和老工匠一起往防空洞跑。
刚钻进洞,身后的厂房就塌了,扬起的灰尘呛得人直咳嗽。
“你这性子,跟俺闺女一样倔。”老工匠拍着她的背,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她去年考上了兵工厂的学堂,说要造比鬼子还好的枪,结果……”他没再说下去,只是从怀里掏出个烤土豆,塞给她,“刚从灶里扒的,还热。”
土豆的皮焦黑,里面却黄澄澄的,带着股焦香。
林仲秋咬了一口,烫得直哈气,眼泪却掉了下来。
她想起南京工业学堂的那些学生,想起他们趴在课桌上画图纸的样子,想起小张那条没舍得剪的辫子。
“会有那么一天的。”她把土豆咽下去,声音有点哑,“咱们的机床,能造出比鬼子好十倍的枪,还有飞机、火车,啥都能造。”
老工匠笑了,皱纹里还沾着灰:“俺信。当年张之洞办这铁厂时,谁都不信能炼出好钢,结果不也成了?只要人在,厂子就在,手艺就在。”
飞机飞走后,工人们接着搬机器。
林仲秋站在长江边,看着装满机床的船慢慢驶离码头,烟囱里冒出的黑烟在江雾里拉得很长。
她的帆布包里,除了图纸,还揣着半块从铁厂食堂找到的锅巴,上面还粘着点咸菜,是工人们没吃完的。
远处传来炮声,是日军正在逼近武汉。一个年轻的工人突然唱起了歌:“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一开始是他一个人唱,后来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唱,歌声混着机器的轰鸣声,在长江上空回荡。
林仲秋摸了摸怀里的图纸,突然觉得,这武汉虽然要丢了,但只要这些机器还在,这些图纸还在,这些唱歌的人还在,总有一天,他们会回来的。
回来重建厂房,回来开动机器,回来让汉阳铁厂的烟囱,重新冒出属于中国人的烟。
她转身往码头走,要去赶下一班船。
她的脚步很快,像在追赶那些远去的机床,也像在追赶一个不会太远的未来。
江风掀起她的衣角,露出里面那件打着补丁的衬衫,补丁上绣着个小小的齿轮,是她自己缝的。
1940年的秋夜,太行山的风刮得像刀子。
林仲秋蹲在玉米地里,用手刨着土,指甲缝里全是泥。
她的军帽歪在一边,露出额头上的汗痕,军裤的膝盖处磨破了,露出里面打着补丁的衬裤——那补丁是用日军的破军装改的,上面还能看到模糊的太阳旗图案。
“仲秋姐,这‘土地雷’真能炸坦克?”二丫的声音带着颤,她手里攥着个玻璃瓶子,里面装着萤火虫,是用来照路的。
这丫头才十五,爹娘被日军杀了,跟着游击队捡子弹壳为生,现在成了她的“弹药员”。
林仲秋把一个铁皮罐头埋进土里,罐头里装着炸药和碎铁片——铁片是从老百姓的铁锅上砸下来的,边缘还带着饭垢。
“不是炸坦克,是炸履带。”她用玉米杆盖住地雷,做了个隐蔽的记号,“坦克没了履带,就是个铁壳子,比你家的大水缸还笨。”
二丫咯咯地笑,萤火虫从瓶子里飞出来,在玉米叶上闪着绿光。
“俺爹以前总说,铁是好东西,能做菜刀,能做犁铧,就是不该做杀人的家伙。”她突然低下头,声音小了,“可现在,俺倒盼着这铁能多杀几个鬼子。”
林仲秋的心揪了一下。
她的帆布包里,除了地雷零件,还塞着几封没寄出的信——是从日军据点里搜的,大多是士兵写给家里的,字歪歪扭扭,说的却是“想娘做的味噌汤”“妹妹的和服做好了吗”。
每次看这些信,她都觉得别扭,好像那些举着刺刀的鬼子,突然有了张普通人的脸。
“他们也是人,但做的不是人事。”她拍了拍二丫的头,把一瓶盘尼西林塞进她兜里,“这药你收好,要是被炸伤了,就打这个,比草药管用。”
这药是从一架坠毁的美军运输机里找到的,标签上的英文她认得,是“青霉素”。
她用第四世界学的医术改良了注射方法,在草药里掺了点消炎的成分,能让药效持续更久。
突然,玉米地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林仲秋按住二丫的嘴,两人趴在玉米杆后面,只见一队日军背着枪走过去,领头的军曹手里拿着个铁皮饭盒,里面飘出米饭的香味。
“快点!彭老总那边快动手了,咱们得守住炮楼!”一个日军的汉语说得半生不熟。
“彭老总?”二丫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眼睛亮了,“是不是八路军的彭副总指挥?俺听说他要带一百个团打鬼子,把铁路都扒了!”
林仲秋点点头,心里却在盘算。
他们这小队的任务,是炸掉日军的弹药库,配合主力部队的破袭战。
弹药库在炮楼底下,墙是钢筋混凝土的,普通地雷炸不动。
“得用‘连环雷’。”她在二丫手心写字,“先炸掉岗哨,再用绳子拉响里面的雷,像串鞭炮。”
二丫看懂了,从怀里掏出个红绳结——是她娘生前给她编的,说是能保平安。
“用这个?”她把红绳递过来,绳结上还挂着个小铜钱。
林仲秋把红绳系在地雷的拉环上,指尖触到铜钱的凉意。
“比麻绳结实。”她笑了笑,“炸起来肯定响。”
后半夜,炮楼的灯还亮着。
林仲秋和二丫摸到岗哨附近,只见两个日军哨兵正靠着墙打盹,枪斜挎在肩上,刺刀在月光下闪着冷光。
林仲秋比了个手势,二丫立刻用弹弓打了个石子,正好落在远处的草堆里。
一个哨兵骂骂咧咧地走过去查看,另一个刚要跟,林仲秋已经扑了上去,用布条勒住他的脖子。
这布条是用破军装撕的,上面还沾着她自己的血——上次炸铁路时被流弹擦伤的。
哨兵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眼睛瞪得溜圆,像看到了鬼。
“快!”她拽着二丫往炮楼底下跑,把连环雷的引线系在红绳上,另一头扔给墙外翻墙的游击队员。
“三、二、一!”
随着一声令下,二丫猛地拽动红绳。
先是岗哨那边“轰隆”一声,接着是弹药库的连环爆炸,火光冲天,把半个夜空都照亮了。
炮楼里的日军惨叫声、枪声、爆炸声混在一起,像一锅沸腾的粥。
“成了!”二丫跳起来,红绳结在她手里晃悠,铜钱叮当作响。
林仲秋却看到一个日本兵从火里爬出来,手里还攥着个烧焦的本子。
她跑过去,那兵已经没气了,本子却还能看清几行字,是用铅笔写的:“花子,等打完仗,爹就回家给你做木马……”
她把本子合上,埋在土里。二丫递过来块烤红薯,是从日军伙房抢的,还热乎着。“吃吧,仲秋姐。”
红薯的甜味在嘴里散开,林仲秋却想起那些没寄出的家书。
或许,这世上的爹娘,本没有不同,只是被这战争,逼成了仇人。
远处传来八路军冲锋的号声,嘹亮得像要划破夜空。
林仲秋摸了摸二丫手里的红绳结,突然觉得,这百团大战,炸的不仅是铁路和炮楼,或许还有那些困住人的仇恨。
只是这炸开的口子,要用多少人命,才能填上呢?
她不知道答案,只知道,得接着炸下去,直到再也不用炸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