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仲秋的军靴陷在腐叶里,发出“咕叽”的闷响。
头顶的藤蔓垂下来,像无数只绿色的手,缠着她的钢盔晃悠。
身后传来 pvt. 米勒的咳嗽声——这个刚从西点军校毕业的美国小子,此刻正用刺刀挑开挡路的毒蘑菇,军裤膝盖处的破洞露出一道被蚂蟥叮咬的血痕。
“这鬼地方到底有多少蛇?”米勒的美式英语混着喘息,刺刀突然顿了顿。
前方三米处,一条金环蛇正盘在朽木上,鳞片在潮湿的空气里闪着蜡质的光。
林仲秋没说话,左手食指在掌心快速画了个符——这是第四世界学的驱蛇咒,在第七世界的规则里只能算心理安慰。
她右手摸向腰间的皮袋,指尖触到玻璃针管的冰凉。
袋里有十二支青霉素,是从滇缅公路截获的日军补给,现在每一支都像救命的星。
“别动。”她轻声说,往前挪了半步。军靴碾过枯叶的声响惊动了金环蛇,它猛地抬起头,吞吐的信子几乎要碰到她的帆布绑腿。
这时候她突然想起第三世界学的驯兽术,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嘶嘶”声,像在模仿蛇的警告。
金环蛇果然顿了顿。
米勒趁机扣动扳机,霰弹枪的轰鸣在山谷里炸开回音。
蛇身被打成筛子,墨绿色的血溅在腐烂的树干上,洇出诡异的花纹。
“漂亮。”米勒吹了吹枪口的烟,突然“哎哟”一声跳起来——刚才被蛇血溅到的手背,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
林仲秋扯掉他的手套,皮肤已经起了密密麻麻的水泡,像撒了把晶莹的盐粒。
“是血毒。”她从背包里翻出个铁皮盒,里面是用桐油泡过的布条,“忍着点。”
布条缠上去的瞬间,米勒疼得龇牙咧嘴,军绿色的瞳孔里映出她专注的侧脸——她的破军装袖口磨破了,露出腕骨处一道浅疤,那是在南京用手术刀划开日本兵动脉时留下的。
“你们中国军人都这么会治伤?”米勒看着她往针管里抽青霉素,玻璃管在树影里泛着冷光。
“不是军人。”她推针的手很稳,药水注入肌肉时,米勒的抽搐慢慢停了,“是修机器的。”
这话不算说谎。
她现在的背包里,除了药品和弹匣,还塞着半张机床设计图——那是从南京工业学堂的废墟里刨出来的,边角被雨水泡得发皱,上面用红铅笔标着“1942型车床改进方案”。
昨晚借着月光摊开看时,米勒还以为是某种密码图。
“修机器需要带这么多刀?”米勒瞥了眼她靴筒里露出的手术刀柄,突然压低声音,“说真的,你是不是重庆派来的间谍?”
林仲秋没回答,正用刺刀撬开一个野果。
果皮裂开时流出乳白色的汁液,滴在军裤上烫出细小的黑洞。“别碰,这是箭毒木。”她把野果踢到一边,“在我们那叫见血封喉,比蛇毒快三倍。”
米勒咽了口唾沫,突然指着她的钢盔:“那是什么?”
她摸了摸头盔上的划痕——那是昨天日军飞机扫射时留下的。
但米勒指的是内侧贴着的一张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天地玄宗”四个字,是从破庙里撕的黄纸符咒。
“护身符。”她淡淡道,把刚摘的野芭蕉递过去,“补充点钾。”
芭蕉叶上的水珠滚进米勒嘴里,他呛了两声,突然笑起来:“你们中国人真有意思,信科学还信鬼神。”
“都能救命的时候,不妨都信。”她咬了口芭蕉,涩味刺得舌尖发麻。
远处传来隆隆的炮声,像是在回应她的话——那是孙立人将军的新38师正在攻松山,而她们这支小队,正带着青霉素穿过野人山,往日军后方的医院摸。
突然,米勒拽了拽她的胳膊。
前方的雾气里,隐约露出个茅草棚,棚顶插着的太阳旗在风里歪歪扭扭。
林仲秋按住腰间的枪,指尖在钢盔内侧的符咒上轻轻敲了三下——这是她和游击队约定的暗号。
茅草棚里传来日语的骂声,夹杂着玻璃破碎的脆响。
林仲秋对米勒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两人猫着腰绕到后窗。
窗纸破了个洞,她正好看见一个日军军医正把几瓶棕色的药瓶往火里扔,火苗舔着瓶身,映红了他军帽上的五角星。
“是磺胺!”米勒低呼。
林仲秋已经摸出了手术刀,刀刃在潮湿的空气里闪着寒光。
她想起南京难民营里那个因为没有消炎药而烂掉整条腿的少年,想起他最后攥着她的手说“想造飞机”时,眼睛亮得像星星。
手术刀划破窗纸的瞬间,她听见自己的心跳盖过了炮声。
这一次,不是为了复仇。她要抢回那些药,要让更多像那个少年一样的人,有机会看到飞机飞起来的样子。
茅草棚的门被踹开时,日军军医惊讶地转过头,他的军靴边,正躺着半张被烧得卷曲的图纸——上面画着某种发动机的草图,和她背包里那张,竟有几分相似。
林仲秋的手术刀已经抵在他的喉咙上。
阳光从破洞照进来,在图纸的灰烬上投下一道金斑,像极了少年说的,飞机划过天空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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腾冲的雨,总带着股硫磺味。
林仲秋蹲在和顺图书馆的断墙后,看着穿和服的日本女人往井里倒东西。
她的木屐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咔嗒”的脆响,和服腰带的结打得很松,随着弯腰的动作滑到腰侧,露出里面藏着的南部十四式手枪。
“是细菌弹。”老郑的声音从砖缝里挤出来,他的断指在雨里微微发抖——那根手指是去年拆日军手榴弹时没的。“昨天三顺家的牛喝了这井里的水,半夜就烂得只剩骨头了。”
林仲秋摸出个玻璃罐,里面泡着半罐井水,水里的草履虫正在显微镜下疯狂扭动。这是她用缴获的日军仪器改的简易装置,镜片上还沾着日军的樱花徽记。
“是鼠疫杆菌。”她把罐子塞进怀里,军绿色的粗布军装立刻印出个深色的圆斑,“得炸了这口井。”
老郑往嘴里塞了块烤红薯,焦皮蹭在胡子上:“咋炸?上次用的土炸药把自己震得耳鸣三天。”他的红薯是从日军炊事班摸来的,皮上还留着牙印——不知道是哪个日本兵咬的。
林仲秋没说话,从背包里掏出个铁皮盒,里面是拆下来的炮弹引信。
她用铅笔在湿漉漉的地上画草图:“把硝酸铵化肥和柴油混着,填进竹筒里,用引信引爆。”
这法子是从美国工兵手册上看来的,但她特意多加了层蜡纸防水——这是小时候在玄妙观看道士做防水符咒时学的窍门。
老郑的眼睛亮了:“你这脑子咋长的?上个月还说不会用炸药。”
“学的。”她想起米勒教她看引信刻度时,手指在她手背上画的十字——那是西点军校的祈祷手势。
而此刻,她的指尖正沾着红薯的焦屑,在引信上刻下一道歪歪扭扭的符——第四世界的护符,据说能让火药燃烧得更均匀。
井边的日本女人突然转过身,和服的袖子扫过井台,露出胳膊上的刺青:一朵樱花缠着蛇。
林仲秋认出那是日军731部队的标识,胃里一阵翻腾。
她想起野人山那个被蛇毒折磨的美国兵,想起南京难民营里腐烂的腿,突然抓起身边的石块,对着井台扔过去。
石块砸在日本女人脚边,她吓得后退半步,手枪掉在青石板上。
林仲秋趁机冲过去,老郑也瘸着腿跟上,两人把她按在井边时,闻到她头发上有股樱花皂的香味,和她口袋里露出的半截图纸上的机油味混在一起,说不出的怪异。
“这是啥?”老郑抢过图纸,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齿轮,角落有个小小的“井”字标记。
林仲秋的呼吸顿了顿。
这是“井”式车床的核心结构图,她在南京工业学堂见过同款,只是日军的图纸上,齿轮的齿数被改了三个——这会让车床在高速运转时突然崩裂。
“是陷阱。”她把图纸塞进嘴里嚼烂,纸浆混着雨水咽下去,“他们想让我们用这图纸造武器,然后炸膛。”
日本女人突然笑起来,用生硬的中文说:“你们中国人,只会仿造,看不懂陷阱。”她的木屐尖踢到一块石头,石头滚进井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林仲秋的裤脚。
“仿造?”林仲秋突然拽过老郑的断指,往女人胳膊上按——血珠渗进刺青的樱花里,像开了朵烂花。
“知道为啥你们的图纸总被改吗?”她凑近女人的耳朵,声音比雨还冷,“因为每个修机床的师傅,都在齿轮箱里藏了自己的记号。
你看这个‘井’字,其实是‘壬’字少了一笔——那是我爹的记号。”
女人的脸白了。
林仲秋已经捡起地上的手枪,塞进她嘴里:“去年在南京,有个少年说要造能炸穿坦克的机床,被你们活活烧死在车间里。他胸口就别着个木牌,写着‘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