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台阶上险些晕倒后,苏七能清晰地感觉到,她与韩执渊之间那层薄而坚韧的窗户纸,虽然未被捅破,但已然紧绷到了极限。他不再直接追问,却将守护的网收得更紧。她的活动范围被无形地限定在了西山庄园主楼,外出需要他或陈默的陪同,甚至连与工作室的远程会议,他也会“恰好”在一旁处理公务,那存在感强烈得让她无法忽视。
他像是在等待,又像是在布控。一种无声的、压抑的张力,在两人之间弥漫。
苏七的抵抗进入了更艰难的阶段。记忆的侵蚀变得更加狡猾,不再是大片大片的空白,而是精细的、针对性的篡改和混淆。
她记得和韩执渊一起去过那家他们常去的法式餐厅,记得他为她切牛排时低垂的眉眼,却怎么也想不起那天他们具体聊了什么。她记得楚婉送给她一条珍贵的翡翠项链作为工作室成立的礼物,却会在某个瞬间,恍惚觉得那项链似乎是林箬曾经戴过的款式(这显然是错误的记忆植入,带着恶意的暗示)。最让她恐惧的是,有一次她看着韩执渊,那个她深爱、无比熟悉的面容,在某一刹那竟然变得有些陌生,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需要她用力聚焦,才能重新拼凑出他清晰的轮廓。
这种对认知根基的动摇,比单纯的遗忘更加可怕。她感觉自己像个站在流沙中心的人,脚下的土地正在一点点消失。
她更加疯狂地加固自己的“记忆宫殿”,几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她会在深夜反复默诵“锚点记录”里的密码,会在清晨一遍遍描摹韩执渊的眉眼,会在吃饭时强迫自己记住每一道菜的味道和摆盘。精神上的巨大消耗让她迅速消瘦下去,眼窝深陷,那强装出来的镇定如同脆弱的琉璃,一触即碎。
家人自然也察觉到了她的异常。楚婉心疼得直掉眼泪,苏明远眉头紧锁,几次欲言又止。苏墨直接找韩执渊进行了一场男人间的谈话,书房的门关了很久。出来时,苏墨的脸色依旧凝重,但看向苏七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沉痛的了然和更深的担忧。他不再劝她休息,而是开始不动声色地安排更多家庭活动,试图用亲情的温暖来包裹她。
苏瑾甚至搬来了一堆据说能安神补脑、增强记忆力的保健品和仪器,有些还处于实验阶段,带着他实验室特有的那种“狂野”风格。苏瑜则搜罗了世界各地稀奇古怪的助眠香薰和音乐,试图缓解她的噩梦。苏煜的关怀最为直接,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份极其详尽的、关于国际顶尖催眠及记忆干预领域的专家名单和研究报告,沉默地放在了苏七的书桌上。
这些关怀如同温暖的烛火,照亮了她周遭的部分黑暗,却无法驱散那源自她内心深处的、冰冷的迷雾。她知道,他们都在努力,但她身处的战场,他们无法真正踏入。
转机,发生在一个雨夜。
韩执渊似乎接到了一个极其重要的海外视频会议,必须在书房进行,无法陪在她身边。他叮嘱她早点休息,并在离开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等我回来”。
苏七独自躺在卧室的床上,窗外的雨声淅沥,敲打着玻璃,如同她纷乱的心跳。不知是连日的精神透支,还是这雨夜的气氛使然,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困倦袭来,意识渐渐模糊。
就在她即将沉入睡眠的边界时,一个声音,清晰而温和,如同贴着她的耳畔响起——
“你很累了,苏七……放下吧……那些沉重的记忆,那些无谓的挣扎……忘了它们,你会轻松很多……”
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仿佛能抚平一切焦躁,引人沉沦。苏七的意志在那一刻几乎要松懈下去,是啊,太累了,忘了是不是就真的轻松了……
不!
一个尖锐的警报在她脑海深处炸响!是韩执渊送她的手镯!那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震动,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她昏沉的意识!
她猛地睁开眼,冷汗瞬间湿透了睡衣。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雨声依旧。但那声音的余韵,仿佛还残留在空气中。
不是梦!那绝对不是梦!
是那个催眠师!他就在附近!或者,他通过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跨越了物理距离,直接作用于她的意识!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但同时,一种被侵犯的愤怒也随之涌起。他竟然敢!竟然敢在她和韩执渊的家里,试图再次操控她!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翻身下床,赤着脚,踉跄地冲向书房。她必须告诉韩执渊!现在!立刻!
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他低沉而流畅的英语,正在与屏幕另一端的人讨论着什么,语气冷静而专注。
苏七的手已经碰到了门把,却在最后一刻僵住了。
告诉他?告诉他什么?告诉他她听到了一个不存在的声音?告诉他她感觉有人在入侵她的大脑?这听起来多么像精神失常的呓语!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这只会让他更加担心,甚至……可能会让他怀疑她的精神状态是否真的出了问题。那个催眠师,不正是想让她陷入这种孤立无援、不被信任的境地吗?
一股冰冷的绝望感,混合着不屈的倔强,在她心中交织。她不能自乱阵脚,不能落入对方的圈套。
她缓缓收回了手,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地喘息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雨水顺着窗户蜿蜒流下,像一道道泪痕。
她不能直接说。但她可以……暗示。
等韩执渊结束会议,回到卧室时,看到的是苏七蜷缩在床头,抱着膝盖,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异常清亮,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恐惧和决绝的光芒。
“怎么了?”他快步走到床边,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他注意到了她不同寻常的状态。
苏七抬起头,看着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扑进他怀里寻求安慰,而是用一种异常平静,却带着细微颤抖的声音说:“执渊,我刚才……好像出现幻听了。”
韩执渊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在床边坐下,握住她冰凉的手,力道沉稳:“听到了什么?”
“一个声音……很温和,但感觉很陌生……让我忘记一切,说那样会轻松。”她避开了“催眠师”这个具体的指控,只描述症状,并且刻意强调了“陌生”和“感觉不对”,这是一种谨慎的试探。
韩执渊沉默了。他没有立刻安慰她说“那是梦”或者“你太累了”,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灯光下,锐利得如同即将出鞘的刀。
他凝视着她,仿佛在评估她话语里的每一个细微之处,在判断她此刻的精神状态。
过了许久,久到苏七几乎要在他沉默的审视下败下阵来,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肯定:“你不是会轻易出现幻觉的人。”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投入苏七心湖,激起了巨大的波澜。他没有怀疑她!他相信她的感觉!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冲上她的鼻腔,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她用力忍住,只是更紧地回握住他的手。
“我也觉得……不像幻觉。”她低声说,带着一丝哽咽,“它太真实了……而且,在那个声音出现的时候,手镯震动了一下。”
她终于将最重要的线索,递到了他面前。
韩执渊的目光瞬间落在了她手腕的银镯上,眼神变得无比幽深冰冷。他当然知道那个警报设置意味着什么——那是针对极高等级精神干扰或生命威胁的预警。
所有的线索,苏七近期的异常、她隐忍的挣扎、此刻她描述的“幻听”、以及手镯的警报……在这一刻,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了起来。
他没有再问任何问题,只是伸出双臂,将她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这个拥抱,不同于以往的温柔安抚,充满了某种确认后的、冰冷的怒意和一种近乎恐怖的决心。
“我知道了。”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度,“交给我。”
他没有说“别怕”,也没有承诺“会没事”,只是这三个字——“交给我”。
但苏七却从中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她终于……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了。她将最危险的秘密,递到了最可靠的人手中。
她依偎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胸膛下那颗为了她而愤怒跳动的心脏,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的迹象。疲惫如同海啸般袭来,她在他的怀抱中,沉沉睡去,这是多日来,第一次没有被噩梦惊扰的睡眠。
而韩执渊,在她熟睡后,轻轻将她放平,盖好被子。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依旧连绵的雨幕,眼神冰冷如亘古不化的寒冰。他拿出那个经过特殊加密的通讯器,只发送了一条极其简短的信息:
“目标已确认。启动‘捕蛇’计划。最高优先级。”
雨夜依旧深沉,但迷雾中的博弈,已然攻守易形。猎手,终于清晰地看到了潜藏在暗处的毒蛇吐出的信子,并且,张开了他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