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建兵早就在饭桌旁坐定,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空酒杯。
珍珠跟在杨春花身后,磨磨蹭蹭地拉开椅子坐下,膝盖悄悄往娘那边靠了靠。
八仙桌上摆着炒青菜、腌萝卜,还有一碗飘着油花的蛋汤,一家四口围着桌子,筷子碰到碗沿的轻响,倒显得这屋更静了。
珍珠藏在桌下的手攥着衣角,指尖都泛了白——那点对进城的期待,混着怕被拆穿的紧张,早从眼神里溢了出来。
苏老太扒拉着碗里的饭粒,目光却时不时斜瞟珍珠,眉头微蹙,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苏建兵终于拿起酒瓶,琥珀色的酒液“哗啦”倒进杯里,满屋子都是廉价白酒的辛辣味。
杨春花心里是七上八下的,她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珍珠碗里,目光却总往苏建兵那边瞟——琢磨着怎么开口说转学的事,连菜味都尝不出了。直到咽下最后一口饭,她才悄悄用胳膊肘碰了碰珍珠,给了个眼神。
珍珠的心跳“咯噔”一下,筷子“嗒”地磕在碗沿上。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声音先打了个颤:“爹,大队中学……我不想上了,我想转学。”
苏建兵正端着酒杯抿了口酒,听见这话猛地呛了一下,咳嗽着把杯子“啪”地砸在桌上,酒液溅出几滴在桌布上。
他眉头拧成个死疙瘩,声音里裹着火:“这学上得好好的,转什么转?是你自己瞎琢磨,还是你娘教你的?”
珍珠被问得一噎,手攥得更紧了,却还是梗着脖子小声辩解:“不是娘教的……大队中学的老师总请假,都是民办的,教得不好。我想去镇上的中学,那里老师都是有编制的,能教得好。”
苏老太心里跟明镜似的——哪里是珍珠想转学,分明是杨春花在背后盘算着让珍珠替念塘去省城。她暗自犯难:帮儿子吧,委屈了孙女;帮孙女吧,又怕儿子心里膈应。话在舌尖滚了好几圈,终究只是叹了口气,继续扒拉饭。
没等苏建兵再开口,杨春花往前凑了凑,声音软下来,还裹着点哀求:“娘,建兵,不是我们瞎折腾。珍珠上次差一分没考上好初中,就是因为学校师资差。镇上学校好,说不定将来能考上大学,有出息。你们要是担心学费,我爹娘说了,他们先垫着,等珍珠以后有能力了再还。”说着,她悄悄用脚碰了碰苏老太的膝盖,眼神里满是恳求——您就帮我搭句话吧。
苏老太被这一碰,心里更不是滋味。她看看珍珠眼里的期待,又看看闷头喝酒的苏建兵,嘴唇动了动,终于深吸一口气,先咳了一声,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到自己身上:“建兵,你也别上火。春花说得在理,珍珠这孩子读书上心,差一分复读本就委屈。镇上学校是好机会,别耽误了孩子。”
她顿了顿,指尖摩挲着碗沿,声音轻了些:“学费有春花爹娘帮衬,往后珍珠出息了再还,也不算占人便宜。咱们当长辈的,不就是盼着孩子走得远、过得好?这学,让她转。”话说完,她却不敢看苏建兵——知道儿子脾气倔,自己这话分明偏了儿媳,可一想到珍珠刚才梗着脖子的模样,终究是心软了。
苏建兵捏着酒杯的手紧了紧,指节都泛了白。他沉默着晃了晃杯底的残酒,过了好一会儿才抬眼,先看了看娘,又扫过杨春花,最后落在珍珠攥着衣角的手上。“行吧。”他终于开口,声音沉得发哑,火气却消了大半,“既然娘都这么说,就按你们的来。”
他顿了顿,看向珍珠,语气又沉了沉:“但你得记着,这学是你自己要转的,去了就得好好读,别白费了所有人的心思。”
珍珠猛地抬头,眼睛亮得像星星,忙不迭点头:“爹,我知道!我肯定好好学习!”
苏建兵看着她这模样,心里忽然松快了些——或许这事儿也不全是坏的,至少孩子有盼头,总比在村里混日子强。
他端起酒杯,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那点不情愿,也跟着咽进了肚子里。
另一边,回到省城的陈静没去医院,反倒径直往公司赶。推开办公室门时,孔娟正低头整理文件,听见动静抬头,见她额角沾着汗,鬓发凌乱,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儿迎上来,语气满是关切:“你母亲的手术情况怎么样?下午我还一直惦记着。”
陈静扶着门框喘了口气,努力压下心里的慌乱,轻声说:“手术挺成功的,就是还得在IcU观察两天,等指标稳定了才能转普通病房。”
孔娟紧绷的肩膀瞬间放松,脸上露出欣慰的笑,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就好,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你母亲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陈静轻轻点头,愧疚却像藤蔓般缠上心口,勒得她呼吸发紧——从普通工人做到办公室秘书,孔娟一直照着她,可她却一直在撒谎。
她张了张嘴,刚想把真相说出口,脑海里却突然闪过娘哽咽的声音、弟弟怯生生的模样,到了嘴边的话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扯出个勉强的笑,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借你吉言等她稳定些,我再跟你细聊。”
怕再聊下去露了破绽,陈静赶紧攥紧包带,把话头转开:“对了,光顾着说我娘的事,还没跟你敲定明天接珍珠的细节。”
她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这事千万不能让苏建兵知道,我想了想,安排在镇上的茶楼最合适——人少眼杂,不容易被他察觉。”
孔娟点头,眉头舒展了些:“我也是这么想的,村里熟人多,镇上茶楼反而安全。”
陈静又往前挪了挪,指尖微微发颤,眼神却刻意放得坚定:“我计划明天一早从省城出发,先去茶楼等着,您晚点再过去,免得路上遇到熟人。这样安排,您看行吗?”她只有把注意力全放在计划上,才能暂时压下心里的愧疚。
孔娟听完,立刻走到办公桌旁拿起座机,指尖在按键上敲得清脆:“小张,你明天准备五千元现金,下午下班前务必送到我办公室,陈静要用这笔钱办急事。”挂了电话,她又特意补了句:“钱的事你放心,我盯着进度,明天肯定不耽误接珍珠。”
敲定好接珍珠的事,陈静攥着包匆匆走出办公室。
她没回住处,反倒绕去了医院——虽说之前是编的谎话,但心里终究记挂娘,还是想隔着病房门看一眼才安心。透过门上的玻璃,瞧见娘正靠在床头喝粥,脸色还算红润,她悬着的一颗心才稍稍落地。没进去打扰,转身就直奔车站,买了最早一班去堰东镇的车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