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的轰鸣声如同巨兽的心跳,穿透浓雾,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不再是单一的锻锤敲击,而是融入了无数其他声响:齿轮咬合的沉闷嘎吱、高压蒸汽的嘶嘶喷射、沉重物体在轨道上滑行的摩擦、以及某种低沉而恒定的、仿佛地心深处传来的熔炉咆哮。
这交织的工业交响乐,与周围死寂、诡谲、试图侵蚀同化一切的低语环境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甚至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排斥域。越靠近声源,灰蓝色的雾霭就越是稀薄,那些无孔不入的背景噪音也仿佛被这更具实体感的声波洪流所压制、推开。
安娜拖着林克,循着这越来越响亮的指引,艰难地跋涉。脚下的地貌也开始发生变化,不再是纯粹自然(如果这个词能用于此地)形成的神经纤维与金属残骸的混乱纠缠,而是逐渐出现了人工修整的痕迹:被某种巨大力量压平夯实的地面、粗犷焊接而成的金属支架、深埋地下却依旧散发余热的管道、甚至还有看似废弃却依旧遵循某种规律排列的轨道基础。
终于,在穿过一片尤其浓郁的、仿佛最后屏障般的雾墙后,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安娜猛地停住脚步,瞳孔因震惊而微微收缩。
前方,不再是无尽的诡异地貌。一面巨大到望不到顶端的、近乎垂直的金属巨壁,如同神话中泰坦的盾牌,沉默地矗立在眼前,截断了去路。巨壁的材质是一种黯淡无光、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哑光黑色金属,表面布满了无数巨大的铆钉、粗壮的强化筋络以及深不见底的维修通道入口,许多地方覆盖着厚厚的、仿佛经历了无数岁月积累的碳化油污和金属氧化物积垢。
这面巨壁向左右两侧无限延伸,直至没入视线尽头的雾霭之中,仿佛是整个世界的边界。
而那所有轰鸣声响的源头,就来自于这面巨壁的正中央。
那是一扇门。
一扇同样巨大、比例却异常符合某种严谨工业美学的圆形齿轮阀门。阀门的直径足以让一艘小型舰船轻松通过,由无数个相互啮合、大小不一的沉重齿轮环环相扣构成。这些齿轮此刻正在缓慢地、带着无可抗拒的力量感旋转着,彼此咬合发出沉重的、雷鸣般的轰鸣,正是那工业交响乐的核心声源之一。齿轮阀门中央,是一个巨大的、浮雕般的徽记——依旧是那横置的锻锤与交错闪电,但规模更大,细节更丰富,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威严。
阀门与巨壁严丝合缝,看不到任何明显的缝隙,仿佛本就是巨壁的一部分。
这就是目的地?一扇门?一扇如此巨大、如此戒备森严的门?
安娜仰头望着这工业力量的奇观,感受到的不仅是震撼,更有一种深深的渺小感和压迫感。与这扇门相比,之前遭遇的武装筏子和低语怪物,仿佛都成了微不足道的尘埃。
那位神秘的黑袍锻锤使者,就静静地站在齿轮阀门前方一片相对空旷的金属平台上,背对着他们,如同镶嵌在这宏伟画面中的一个沉默剪影。他\/她手中的巨大锻锤拄在地上,似乎正在等待着什么。
安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悸动,扶着林克,缓缓走上那片平台。平台的金属地面被打磨得相对光滑,与门外的杂乱形成鲜明对比。
走到距离神秘人约十米左右的地方,她停了下来。这是一个既能表示尊重(或者说警惕),又能在发生变故时有一定反应距离的位置。
神秘人没有回头,似乎对她们的到来毫不意外。他\/她只是抬起带着厚重手套的左手,指向那缓缓旋转的巨型齿轮阀门。
就在这时,齿轮阀门旋转的节奏发生了变化。某些特定的齿轮开始加速或减速,咬合的顺序发生改变,发出的轰鸣声也变得更具某种复杂的韵律感,仿佛一段用钢铁演奏的密码。
片刻之后,一阵沉闷的液压传动声从阀门内部深处传来。
铿!咔嚓!轰隆…
一连串巨大的机括作动声响起,那扇看似浑然一体的巨型齿轮阀门,中央部分缓缓地、向内部缩退,露出了一个足以容纳数人并排通过的、幽深的通道入口!
通道内部并非漆黑一片,而是透出一种暗红色的、如同熔炉核心般的炽热光芒,同时涌出的还有一股灼热的气流,夹杂着浓重的臭氧、高温金属、润滑油以及某种未知有机燃料燃烧后的混合气味。
一个冰冷、沙哑、仿佛经过老旧扩音器过滤的电子合成音,从通道内部传了出来,说的是一种语法古怪、夹杂大量技术术语和金属摩擦音的语言。安娜完全听不懂,但符文臂甲却轻微震动起来,反馈出极其简略的翻译:
【身份…确认…锻炉守护者…归…】
【随行个体…两名…生命体征…一稳定一濒危…未知谱系…扫描请求…】
被称为“锻炉守护者”的神秘人终于动了。他\/她回过头,那巨大的护目镜扫过安娜和林克,然后对着通道内部,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
通道内沉默了片刻。那个电子合成音再次响起,语气似乎带上了些许质疑和警告:
【协议…规定…所有进入者…必须经过…净化扫描…防止…锈瘟…及…低语…污染…扩散…】
【守护者…权限…虽高…但此规定…源自…大工匠议会…】
守护者似乎不为所动。他\/她再次抬起左手,掌心再次亮出了那枚小小的、却似乎代表着极高权限的锻锤闪电徽记。这一次,徽记散发出的不再是微光,而是一股凝实的、令人皮肤刺痛的能量波动。
他\/她没有说话,但那姿态明确无比:这两人,我保了。一切后果,我来承担。
通道内的电子合成音陷入了更长的沉默,只能听到内部机器运转的嗡嗡声和远处更深处传来的锻造巨响。似乎正在进行某种激烈的权限验证或内部争论。
安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紧紧扶着林克,手心全是冷汗。能否进入这看似安全的堡垒,就在此一举。她毫不怀疑,如果对方坚持扫描,以林克现在这种被低语轻微侵染的状态,很可能就会被判定为“污染源”,后果不堪设想。
最终,电子合成音再次响起,语气变得刻板而无奈:
【权限…确认 推翻…】
【警告…记录在案…守护者…需对…其一切行为…及…可能引发的…污染泄露…负全责…】
【通道…开启…限时…六十息…】
轰隆隆…
通道内部的暗红色光芒变得稳定,那灼热的气流也稍微减弱。入口彻底洞开,等待着他们进入。
守护者收回徽记,不再理会通道内的声音,只是向安娜做了一个简洁的“跟上”的手势,然后便率先转身,步入了那暗红色的、充满工业力量的通道之中。
安娜不再犹豫,搀扶着林克,紧随其后,踏入了那扇巨大的齿轮之门。
就在她跨过门槛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感知变化席卷了她。
外部那无处不在的背景低语…消失了。
不是减弱,是彻底的、绝对的隔绝!
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纯粹、无比庞大的工业噪音的洪流:齿轮的轰鸣、锻锤的撞击、蒸汽的嘶吼、熔炉的咆哮…这些声音虽然震耳欲聋,却奇异地给人一种安心感。因为它们代表着秩序,代表着力量,代表着与外面那混沌腐朽的低语世界截然不同的、属于“创造”与“掌控”的法则!
通道内部异常宽敞,墙壁是未经修饰的粗糙金属板,布满了粗大的管道和线缆束。暗红色的光芒来自镶嵌在顶部的、罩着厚重玻璃的灯罩,里面似乎是某种熔融的矿物在发光。空气灼热而干燥,带着浓重的金属味。
守护者在前方沉默地带路,沉重的脚步在金属地板上回荡。
安娜一边艰难地跟上,一边贪婪地呼吸着这没有低语污染的空气,感受着这短暂的安全感,同时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通道并非笔直,而是不断向下倾斜,并伴有岔路。许多岔路口都有沉重的闸门封锁,门上印着不同的危险标志或生产区标识。偶尔能看到一些穿着类似守护者但装备更简陋、满身油污的工人,他们看到守护者后都立刻停下手中的工作,躬身行礼,目光扫过安娜和林克时,充满了好奇、惊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他们沿着主通道不断向下,深入这座巨大的金属堡垒的内部。周围的温度越来越高,噪音也越来越大。
终于,在穿过一道格外厚重、铭刻着复杂能量纹路的隔离闸门后,眼前的景象再次让安娜屏住了呼吸。
他们仿佛来到了一个巨大的地下空腔的边缘。空腔的规模远超想象,一眼望不到头。其顶部悬挂着无数巨大的机械臂、吊轨、以及发出强光的照明阵列。
而空腔的下方…是一片无比繁忙、无比壮观的巨大工业城市景象!
或者说,是一座完全建立在一座巨大无比的、仍在缓慢运作的超级锻炉之上的城市!
无数由钢铁、齿轮、管道和粗犷石材构建的建筑,如同寄生在巨兽骨骼上的藤壶,层层叠叠地镶嵌在空腔的岩壁和巨大的支撑结构上。桥梁和轨道纵横交错,连接着各个区域。 smaller 的飞行器(比之前看到的筏子先进得多,但依旧充满粗犷的工业感)在规定的航线上穿梭。
城市的能源,显然来自于空腔最底部,那座散发着恐怖高温和红光的核心锻炉。即使站在这么远的地方,也能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热浪和脚下金属平台传来的微弱震动。
蒸汽管道如同巨蟒般缠绕着建筑,不时喷发出白色的汽柱。巨大的齿轮组在目之所及的位置缓缓转动,带动着整个城市的某种基础运行。 每个地方都充满了焊接的火花、锻打的轰鸣、以及金属被加工时发出的尖叫。
这里…就是一个完整的、隐藏在未知世界深处的、以重工业为核心的地下文明!
守护者没有停留,带着她沿着空腔边缘一条相对僻静的通道继续前行,最终停在了一扇看起来相对普通的、由厚重钢铁制成的门前。门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个小巧的、类似齿轮锁的装置。
守护者伸出手,用手指在齿轮锁上以某种特定的顺序拨动了几下。
咔嚓。
门滑开了。
里面是一个不大的房间,陈设极其简单:一张金属床铺,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还有一个看起来像是医疗或净化用的、连接着许多管线的金属舱体。灯光是冷冷的白色,与外面的暗红形成对比。
守护者指了指那张金属床铺,示意安娜将林克放上去。
然后,他\/她第一次,对着安娜,抬起了手,指向她自己,又指了指房间,最后做了一个“等待”的手势。
意思是:你,在这里,等着。
做完这一切,守护者便不再停留,转身离去。沉重的钢铁门在他\/她身后缓缓关闭,锁死。
房间里只剩下安娜,和依旧昏迷不醒的林克。
突如其来的寂静(相对外面的轰鸣)和安全感,让她一直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随之而来的便是排山倒海般的疲惫和虚弱。她瘫坐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背靠着床脚,大口喘着气。
他们暂时安全了。进入了一个强大的、似乎与低语敌对的文明内部。
但新的问题随之而来:这个“锻炉”文明到底是什么?守护者是谁?他\/她为何要帮我们?大工匠议会又是什么?他们会对我们做什么?
她抬起手,看着左臂上那半截符文臂甲。忽然,她注意到,臂甲表面之前因为抵抗低语数据流而留下的几丝焦黑痕迹,正在极其缓慢地…变淡?
是这个房间的特殊环境?还是…
她的目光猛地投向房间角落那个连接着许多管线的、看似医疗或净化的金属舱体。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浮现。
如果…这个舱体,能够净化低语的污染呢?
她看向床上脸色灰败的林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