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林辰将手机轻轻扣在桌角,屏幕朝下。昨夜未完成的文档已重命名,标题栏赫然写着《老旧社区供热系统协同治理方案(初稿)》。光标在段落末尾闪烁,像一把未出鞘的刀。
他调出河东新村的管网图,叠加近三年财政补贴流向数据,生成三线对照图。红色代表资金流向,蓝色标注责任主体,绿色显示整改进度。图中多处断点集中在“维修基金调用”与“外包施工”环节。他在“郑氏工程服务部”旁标注法人信息,笔尖顿了顿,划去“郑文昭”三字,只留下编号“1799”。
刘伟敲门进来,手里拿着打印纸。“供热公司还是没回话。物业那边说,周承远最近在外地。”
林辰点头,将方案最后一页的“建议成立跨部门协调小组”改为“提议启动联合调研程序”,并附上《城市公共服务治理导则》第十五条原文。他合上电脑,拎起公文包。
八点整,局务会议室。
六张桌子拼成矩形,空调出风口发出低频嗡鸣。陈雪坐在林辰斜对面,正低头翻看材料。其他几位科长陆续落座:办公室科长王建国端着茶杯,项目审批科长赵振华调试着投影仪,安全监管科长孙立群靠在椅背上,神情冷峻,局长蒋世明坐在主位左侧,面容沉稳,眉宇间透着长期居于决策层的审慎。
会议由蒋世明主持。议程过半,轮到林辰发言。
他起身,将U盘插入接口,三线对照图投在幕布上。“河东新村供暖问题根源不在设备老化,而在责任链条断裂。过去两年,维修基金被挪用于外墙改造,供热公司以缴费率低为由减压供汽,物业推诿产权归属,居民投诉无门。我们若继续按传统流程分段处理,只会陷入推诿循环。”
办公室科长王建国放下茶杯,语气带着惯常的务实:“你这个方案,说要建立协同机制,可没提资金来源。财政没列专项,我们拿什么推动?”
林辰未答,先点头。“您说得对。目前确实没有专项预算。”他切换ppt,调出区财政局去年发布的《民生补短板专项资金管理办法》。“但文件第七条明确,跨部门协同治理项目可申请试点支持。我们不必新建机制,只需激活现有政策通道。”
项目审批科长赵振华皱眉,手指轻敲桌面:“供热管理归住建局管,我们工信局牵头,是不是越界了?出了事谁担责?他是出了名的谨慎派,向来主张职能边界清晰,怕越权惹麻烦。”
“所以我不建议‘牵头’。”林辰语气温和,“我提议以‘联合调研’名义报送区府办,邀请住建、城管、街道三方参与。我们只做问题梳理,不代行职能。这样既合法理,又能打破信息壁垒。”
安全监管科长孙立群冷笑一声,身体前倾:“你还让居民代表参与管网验收?这程序上说不过去。验收必须由专业机构出具报告,居民没有资质。他主管安全生产多年,信奉专业主义,对非专业介入向来排斥。”
“我从未建议居民参与技术验收。”林辰翻到方案附件,“原文写的是‘组织居民代表查阅改造方案与资金使用明细’,依据是《政府信息公开条例》第九条——涉及公众重大利益的事项,行政机关应当主动公开。居民有权知道钱花在哪,不该被排除在外。”
会议室安静了几秒。
陈雪低头在笔记本上写了几行字,抬头看了林辰一眼。
蒋世明翻着材料,眉头未展。“方向是好的,但太理想化。各部门利益盘根错节,你这个‘协同’听着像纸上谈兵。建议暂缓,先做更扎实的基础调研。”他在系统内任职十余年,深谙体制运行的潜规则,习惯以稳妥为先,对突破常规的提议向来持保留态度。
林辰没有争辩。他收起U盘,语气平静:“我理解顾虑。那不如这样——我们先不提解决方案,只出一份《河东新村供热问题责任归属与资金流向诊断报告》,报送区长信箱。”
众人抬头。
“只列事实,不提建议。”他继续说,“比如维修基金去年调用156万元用于外墙保温,但验收材料中无任何管网施工记录;供热公司接受387万改造补贴,实际完成率不足40%;外包给无资质单位的工程占比68%。这些数据都有据可查。”
他停顿片刻,“如果连问题都不敢摆上去,谈何解决?居民等不起,我们也不能装看不见。”
蒋世明手指轻敲桌面,未表态。
林辰补充:“诊断报告不涉及职能调整,也不动用资金,只是把散落在各部门的碎片信息整合成一份完整拼图。若连这一步都做不到,那今后类似问题只会重复上演。”
会议室陷入沉默。
良久,蒋世明合上文件。“诊断报告可以做。但注意口径,不要引发舆情。方案先放一放,等基础工作做完再说。”
“明白。”林辰收起材料,语气无波。
散会后,陈雪在门口等他。“你那个三线图,能发我一份吗?”
“已经发你邮箱。”林辰停下脚步,“有遗漏的地方,随时告诉我。”
“我不是说格式。”她声音压低,“我是说……居民共治那块。你真觉得能落地?”
“不试,怎么知道?”他反问,“他们不是不懂规则,是没人给他们看规则的机会。”
陈雪盯着他看了两秒,点头走开。
林辰回到办公室,将方案打印稿放入文件夹,封面手写“第一稿·待修订”。抽屉拉开,放入时瞥见一本《乾隆朝河道治理奏议汇编》,书页间夹着一张火漆印照片。他没多看,关上抽屉。
手机震动。刘伟发来消息:“居委会说早茶会准备好了,保温壶也买了。供热公司还是没回应,物业李经理说‘看情况参加’。”
林辰回复:“照常进行。让那位老教师带上原始图纸。另外,准备两台相机,全程录像。”
他打开电脑,新建邮件,收件人填上区府办信息公开平台,主题为《关于申请公开河东新村维修基金使用明细的函》。正文引用《政府信息公开条例》第三章第二十条,措辞严谨,无一字多余。
发送前,他删去草稿中一句“疑似存在利益输送”的表述,改为“部分资金流向与公示用途存在差异,需进一步核实”。
点击发送。
窗外阳光斜照进走廊,行政服务中心的办事群众排到门口。林辰起身,拿起外套。他今天约了住建局档案科,调取河东新村历年报修记录。
下楼时遇见陈雪。
“我刚给财务科打了电话。”她说,“他们同意配合梳理近三年补贴到账情况。”
林辰脚步微顿。“谢谢。”
“别误会。”她语气恢复一贯冷淡,“我只是觉得,数据不能只掌握在一个人手里。”
他点头,继续前行。
走到一楼大厅,他从包里取出录音笔检查电量。这是他从不离身的物件,前世在军机处行走时,靠耳闻笔录记下千言圣谕;今生,它成了他对抗遗忘与谎言的武器。
按下试音键,清晰的电流声响起。
他将录音笔放回内袋,推开玻璃门。外面风大,卷起一片落叶贴在腿边。他未停步,径直走向街角公交站。
一辆32路进站,车门打开。他上车,刷卡,坐到后排靠窗位置。窗外城市流动,广告牌闪过“宜居青州”四个大字。
他闭目,脑中回放会议画面。王建国的务实、赵振华的谨慎、孙立群的专业主义,他们的质疑并非全无道理,但他们回避了核心——不是方案不可行,而是打破部门壁垒会触动既有利益。
他想起档案馆那张签收单背面的铅笔字:“1799,未尽之局。”
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节奏稳定。
车行至第三站,他睁眼,看见站台电子屏显示:前方到站,河东区政务服务中心。
起身时,他摸了摸胸前口袋,确认录音笔仍在。
车门开启,冷风灌入。
他迈步下车,右脚刚落地,左手仍扶着扶手,车门突然启动闭合程序。
金属门边缘擦过他的袖口,发出轻微摩擦声。
他站定,整了整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