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市军区总医院的高干病房层，安静得能听见窗外梧桐叶落的细微声响。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沉重压抑的气息，混合着探视者们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和低语，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自老爷子陆长庚病倒，陆家老宅就像是失了主心骨，连往日里最是掐尖好强的二夫人黄美娟，也如同被霜打过的茄子，蔫了不少。她每日依旧打扮得一丝不苟地来医院，守在病房外，端茶递水，表现得分外殷勤，只是那眼底深处藏不住的惊惶和闪烁，却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那篇惹祸的报道和老爷子倒下的瞬间，是她午夜梦回都甩不脱的噩梦，让她在这些日子里如履薄冰，生怕再出一丝差错。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真正的惊涛骇浪，往往潜藏于最伪实的平静之下。
这日下午，老爷子精神稍好了一些，用了小半碗米粥。陆砚川和管家福伯在里间低声陪着说话，汇报一些必须让老爷子知晓的要紧事务。外间的小客厅里，坐着几位闻讯前来探视的陆家近亲，气氛沉闷而微妙。黄美娟坐在靠窗的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眼神飘忽，心神不宁。
忽然，里间病房的门轻响一声，福伯探出身来。众人目光瞬间聚焦过去。福伯的视线在客厅里逡巡一圈，最终，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落在了黄美娟身上。
“二夫人，”福伯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得让黄美娟心头猛地一跳，“老爷子请您进去一下。”
“我？”黄美娟猝不及防，手中的茶杯差点脱手，脸上写满了错愕与难以置信。在这种敏感时刻，老爷子单独召见长孙陆砚川是情理之中，可怎么会突然叫她？而且还是在她刚刚闯下大祸、丈夫陆振邦又早已身陷囹圄音讯全无的当口？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水般兜头浇下，让她四肢瞬间冰凉。
她几乎是机械地站起身，在众人探究、疑惑、甚至带点看好戏的目光注视下，脚步虚浮地跟着福伯走进了那间气氛凝重的病房。
门在身后轻轻合拢，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病房里药味更浓，老爷子半靠在摇高了的病床上，脸色依旧憔悴，但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却异常清明，甚至带着一种能穿透人心的锐利，此刻正平静无波地看着她。陆砚川站在床尾一侧，身姿如松，面容冷峻，看不出丝毫情绪，只有那深邃的目光在她进来时极快地扫过一眼，淡漠得让她心慌。
黄美娟只觉得喉咙发紧，手心冒汗，勉强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声音发虚：“爸，您……您叫我？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我……我去叫医生？”
老爷子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微微抬了抬手，示意她坐下。他的动作缓慢而费力，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福伯无声地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放在了床边的矮几上，那封口处暗红的火漆印记，刺得黄美娟眼睛生疼。
“美娟啊，”老爷子开口，声音虚弱，却字字清晰，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也敲打在黄美娟紧绷的神经上，“陆家……最近风雨不少。我这把老骨头，这次怕是真伤到了元气，能撑多久，难说了。”
“爸！您千万别这么说！”黄美娟急忙接口，声音带着哭腔，一半是吓的，一半是表演，“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都是我的错，是我不懂事，惹您生气动了肝火，您要打要骂都行，千万保重身体啊！”她说着，眼泪就滚了下来，真切无比。
老爷子轻轻喘了口气，歇了片刻，浑浊却锐利的目光再次看向她：“人老了，不怕死，怕的是……闭不上眼。怕我一走，这个家就散了，兄弟阋墙，惹人笑话。”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那个文件袋，“祖宗留下的这点基业，不容易。得交给能守得住、也能安安稳稳传下去的人。”
黄美娟的心跳得又快又乱，几乎要冲破胸腔。她死死攥着手指，指甲掐进掌心。
“砚川是长房长孙，性子沉，手段硬，经得起事。更重要的是，他成了家，有了舟舟、宁宁、安安。那三个孩子，是咱们陆家的根苗，是未来的指望。”老爷子提到重孙辈，语气里难得地有了一丝温度，却让黄美娟的心彻底沉入了冰窖。
“孩子们被照顾得很好，听说舟舟又长高了，宁宁和安安也很乖巧。”老爷子像是随口一提，却强调了孩子们不在风暴中心的广州，而是在相对安全稳妥有专人照顾的地方，这本身似乎就是一种安排和态度。
“所以，”老爷子缓缓地，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每个字都像千斤重锤，砸在黄美娟的心上，“有些安排，得提前定下，明明白白。我已经请刘律师和王副院长做了见证，重新确认了一些事情。都写在这里面了。具体如何，到时候，该知道的人，都会知道。”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聚焦在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黄美娟脸上，语气深沉得令人窒息：“美娟，你是振邦的媳妇，是砚国的妈。振邦……是他自己不争气，走了歪路。但你和小国，还是陆家的人。凡事……要多替陆家的名声想想，替小辈们的将来想想。有些心思，不该动的，趁早歇了。平安是福，一家人和和气气，比万贯家财都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老爷子自始至终没有一句重话，没有提那篇报道一个字，更没有直接斥责，但这番语重心长、看似点拨实则终极警告的话语，配合那个沉重的文件袋，比任何疾言厉色都让黄美娟感到恐惧和绝望。他这是在用遗嘱敲打她，用未来的分配警告她！他什么都清楚！而且明确表示了，产业和未来会向已有子嗣、且子嗣被保护得很好的长房倾斜！他们二房，丈夫失势，儿子年幼未婚，已经被排除在了核心之外！
“明……明白……爸，我明白……”黄美娟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我……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一定安分守己，一定好好管教砚国，再也不惹您生气……”她几乎要跪下来，巨大的恐惧和对未来被剥夺的恐慌让她彻底慌了神。
老爷子疲惫已极地闭上眼，无力地挥了挥手：“明白就好……去吧，我乏了。”
黄美娟如蒙大赦，又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筋骨，踉跄着退出了病房，险些撞在门框上。门外那些探究的目光她已无暇顾及，失魂落魄地跌坐在走廊冰凉的长椅上，大脑一片空白，只有老爷子的话和那个装着决定他们二房命运的文件袋，在脑海里反复盘旋。
遗嘱……真的改了！彻底偏向长房！偏向那个远在广州却手握“王牌”（三个孩子）的林晚星！那他们二房呢？振邦完了，砚国还是个半大孩子，连事业都还没定型，更别提结婚生子了……老爷子这是彻底放弃了他们这一支了吗？就因为她一时糊涂？因为林晚星肚子争气？！
巨大的不公感、被抛弃感和强烈的嫉妒，像毒藤一样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先前那点因害怕而生的愧疚和后怕，在切身利益和未来被彻底剥夺的威胁面前，显得如此可笑，瞬间被焚烧殆尽。
回老宅的路上，她像一尊木雕泥塑，一言不发。接下来的两天，她借口受了惊吓、需要静养，把自己关在房里，实则是在床上辗转反侧，被各种怨恨、恐惧和疯狂的念头轮番折磨。
尽管她极力想封锁消息，但关于遗嘱风向的流言，还是无孔不入地钻进了她的耳朵。
“听说老爷子把最值钱的房产都明确划给砚川了……” “是啊，说是给重长孙舟舟留着奠基的，谁都动不了……” “唉，二房这次真是……振邦兄那样了，美娟嫂子又……砚国那孩子是好，可毕竟年纪小，还没成家，怎么比得过砚川已经儿女双全？” “关键是砚川有后了啊，这比什么都强，老爷子心里踏实……”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黄美娟的心里。“有后”这两个字更是像梦魇一样缠绕着她。是啊，林晚星不仅生了，还一生就是三个！尤其是那个叫舟舟的男孩，简直就是钉死了他们二房未来的棺材钉！那几个孩子要是在她眼皮子底下，或许……或许还能……可他们偏偏被保护得好好的！ 这让她连一点不该有的念头都难以实施！
巨大的无力感和怨恨几乎要将她撕裂。
第三天傍晚，夕阳的血色余晖透过窗棂，照在她苍白扭曲的脸上。她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等待宣判的煎熬和嫉妒的啃噬。一种混合着绝望、不甘和孤注一掷的疯狂情绪彻底攫住了她。丈夫是指望不上了，儿子还不顶事，她只能靠自己！她必须做点什么来改变这该死的遗嘱！或者，至少要让长房那边也不那么好过！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眼神里是一种骇人的光芒。她开始动作起来。
先是强打起精神，以关心侄子、挂念孩子为由，想从陆砚川那里套话，试探老爷子遗嘱的具体内容，以及林晚星有没有可能带着孩子来看老爷子，或者老爷子有没有想去看孩子的打算。只要人动了，就有机会……然而，陆砚川的警惕性远超她的想象，回答得滴水不漏：“爷爷需要静养，不宜奔波。晚星在广州作坊事务繁忙。孩子们也很好，有专人照顾，暂时不便来回折腾，以免生病。” 句句在理，却堵死了她所有的试探。
碰了硬钉子，黄美娟更加焦躁愤懑。她转而开始动用自己过去积攒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人脉关系，更加隐秘和急迫地联系外面的人。她不再只是打听适婚女子，而是有了更明确、更阴暗的目标——她需要找到可靠（或者说，只要给够钱就什么都敢做）的人，不仅要能盯着广州林晚星的动静，更重要的是，要能想办法把手伸到孩子们那，摸清那三个孩子，尤其是那个男孩舟舟的具体情况：住在哪里、平时谁带、去哪里玩、有什么习惯……
她知道这很难，风险极大，但被逼到绝境的恐慌和对巨额遗产的贪婪，已经让她顾不了那么多了。
这些隐秘的动静，自以为无人知晓，却逃不过陆砚川布下的眼线和他那超乎常人的敏锐直觉。他甚至不需要听到具体的电话内容，只需观察黄美娟近日来越发掩饰不住的焦躁、那双四下逡巡算计的眼睛、以及她院里某个下人偶尔鬼鬼祟祟的外出，就足以让他心生警兆。一次在书房处理文件时，他接到一个来自北京的电话，汇报了近日宅子周围似乎有陌生面孔徘徊试探的情况，虽然对方极其谨慎，并未靠近。陆砚川握着话筒的手指微微收紧，眼神骤然变得冰冷锐利，如同即将扑猎的鹰隼。
而更让黄美娟感到挫败和心寒的，是儿子陆砚国的反应。
她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机会，试图委婉地跟儿子透露一下家里面临的“危机”和“紧迫性”，话里话外暗示他如果有个一儿半女情况会如何不同，甚至拿出了几张她私下收集的、家世不错的女孩照片。话还没说几句，陆砚国就猛地站起身，年轻英俊的脸庞上充满了震惊、失望和难以掩饰的愤怒。
“妈！您到底在说什么？！爷爷还躺在医院里！我爸……我爸他都已经那样了！…您脑子里整天就在琢磨这些吗？”他声音压抑着怒火，“我的婚姻，我的未来，在您眼里难道就只是争夺家产的工具？您不觉得这样很……很可悲吗？”
“我这都是为了谁？都是为了你啊！傻儿子！”黄美娟又急又气，口不择言，“你不争，不抢，我们娘俩以后怎么办？等着被扫地出门吗？你看看你大哥，孩子都养那么大了！老爷子的心早就偏到没边了！”
“我不要你这样为我好！”陆砚国低吼一声，眼神痛心而疏离，“我相信爷爷会有公平的安排！我也绝不会用我的婚姻和感情去做这种交易！您要是再搞这些小动作，别怪我……别怪我以后不认您这个妈！”说完，他狠狠推开房门，大步离去，留下黄美娟僵在原地，脸上血色尽失，心底一片冰凉绝望。
连唯一的儿子都不理解她，甚至斥责她！巨大的孤独感和怨恨彻底吞噬了她最后一丝理智。
她独自坐在昏暗冰冷的房间里，窗外的万家灯火，却无一盏属于她的希望。儿子的叛逆，老爷子的警告，遗嘱的威胁，对那三个孩子的嫉妒，以及对林晚星的恨意……所有这些像毒药一样在她心里发酵、沸腾。
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终于，“啪”一声，彻底崩断。
她眼神空洞地坐了许久，然后像是从梦魇中惊醒，猛地站起身，踉跄着走到衣柜最深处，从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里，摸出一个小巧的、不记名的手机。她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手机，但还是凭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按下那个她以为永远不会主动拨出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几乎快要自动挂断时，才被接起。那边没有声音，只有沉默而压抑的呼吸声。
黄美娟深吸一口气，声音因为极致的紧张和一种破罐破摔的狠厉而变得异常尖细扭曲，她压得极低，仿佛毒蛇吐信：
“是我……” “听着……之前让你们盯着的所有事，都继续。” “再加一件事……最重要的……把手伸到陆砚川的住所去。” “对……目标是孩子……那个男孩，叫陆行舟（舟舟的大名）的。” “不要打草惊蛇……给我摸清所有细节……住处，保姆，行程规律……越细越好。” “人……给我准备好，要绝对可靠，嘴巴严的……等我指令。” “记住，要像一场……完美的意外。只要做成……钱，不是问题。”
她不知道，就在她放下那只滚烫的手机，浑身脱力般瘫倒在沙发上，胸口剧烈起伏，脸上交织着恐惧、疯狂和一种扭曲的兴奋时——
楼下，陆砚川的车刚刚驶入院落。他下车，正准备步入宅门，却像是心有所感，脚步倏地顿住。他抬起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穿透朦胧的夜色，精准地投向二楼西侧那扇亮着昏暗灯光、却窗帘紧闭的窗户——那是黄美娟的房间。
一阵夜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带着深秋刺骨的寒意。陆砚川微微眯起了眼睛，眸底深处，一丝冰冷彻骨的厉色，悄然蔓延。
遗嘱的风波，从未平息。它悄然改变了人心，引燃了暗火。而此刻，这簇暗火，已然跃动，试图舔舐向最柔软、最不容触碰的禁地。
（第131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