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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婆子的脚程不慢,云妮儿跟得有些吃力。连着几日,都是就着一点凉水啃那硬得硌牙的杂粮饼子。饼子是张婆子“发善心”给的,嘴里还念叨着:“可得省着点,进了王府,想吃这口还没了呢!”

云妮儿闷头啃饼,心里却门儿清:这张婆子怕她饿死在半道上,亏了本钱。

越往北走,地面的龟裂似乎浅了些,偶尔能见到些半枯不绿的草皮,甚至能看到稀稀拉拉劳作的农人,虽然个个面黄肌瘦,但总归是有了点活气。云妮儿心里那点关于故乡的焦灼,被漫长的路途和身体的疲惫渐渐磨得麻木,只剩下一个念头:快到吧,好歹有口吃的。

终于,在一个灰蒙蒙的下午,远处一道巍峨的城墙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

“瞧见没?京城!天子脚下!”张婆子语气里带上了几分炫耀,仿佛那城墙是她家砌的,“安郡王府,那可是体面人家,你去了,是掉进福窝窝了!”

云妮儿没吭声,只是默默地看着那越来越近、越来越高的城墙,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张着黑洞洞的大口。福窝窝?她只盼着那窝窝能实在点,别是画出来的。

进城的过程比想象中简单,守城的兵丁似乎认得张婆子,瞥了她身后的云妮儿一眼,那眼神像是看一件货物,随意挥挥手就放行了。

京城里的景象让云妮儿眼花缭乱。街道宽阔,车马粼粼,两旁店铺林立,即便是在这灾年,依旧透着一股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繁华。只是街角巷尾,偶尔蜷缩着的衣衫褴褛的流民,又无声地提醒着这繁华底下的不堪。

张婆子带着她七拐八绕,避开正街大道,专走些小巷,最终在一处侧门前停了下来。这门比起王府正门定然是不起眼的,但比起云妮儿见过的所有门,依旧气派得吓人。朱漆有些剥落,铜环却擦得锃亮。

张婆子上前叩门,那声响都带着股小心翼翼的规矩劲儿。

等了半晌,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个穿着灰色短褂的老门房探出头,耷拉着眼皮:“谁啊?”

“李老爹,是我,张婆子!”张婆子立刻堆起满脸笑,“前儿个跟刘嬷嬷说好的,送个丫头过来,外院粗使的。”

老门房浑浊的眼睛在云妮儿身上扫了一圈,像打量一块木头:“嗯,等着。”门又关上了。

又等了好一会儿,侧门才再次打开,这次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穿着藏青色的比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绷着一张脸,嘴角两道深深的法令纹,看着就不好相与。

“刘嬷嬷!”张婆子笑容更盛,几乎要弯下腰去,“人给您带来了,您瞧瞧,虽然瘦小,乡下丫头,力气有,也老实本分!”

刘嬷嬷的目光像冰冷的刷子,把云妮儿从头到脚刷了一遍,眉头蹙得更紧:“瘦得跟猴儿似的,能干什么活儿?别没两天就累死了,晦气。”

云妮儿下意识地挺了挺瘦弱的胸膛,又赶紧低下头。

“哎呦嬷嬷,灾年头的丫头,能活下来就不易了!您调教几天,准保好用!”张婆子赔笑,暗中掐了云妮儿一把。

云妮儿一个激灵,笨拙地学着村里人见礼的样子福了福:“见、见过嬷嬷。”

声音干涩,带着浓重的乡音。

刘嬷嬷嫌弃地撇撇嘴:“连个礼都不会行。罢了,外院厨房正缺个烧火挑水的,就那儿吧。”她转向张婆子,“钱货两讫,以后是死是活,看她自己造化。”

张婆子千恩万谢地接了钱,又暗中捏了云妮儿一下,低声道:“机灵点!”说完,便像完成了什么大事似的,扭身快步走了,再没多看云妮儿一眼。

云妮儿站在那高高的门楼下,看着那扇又即将关上的侧门,心里突然空了一下,像被遗弃在了荒郊野岭。

“还愣着干什么?等着八抬大轿请你进去吗?”刘嬷嬷冷硬的声音打断她的茫然。

云妮儿赶紧迈开腿,跨过了那高高的门槛。

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发出一声闷响,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门内是青石板铺就的窄道,高墙耸立,投下深深的阴影,明明外面还是下午,这里却阴凉得像是傍晚。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像是陈旧的木头、淡淡的灰尘,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食物香气。

刘嬷嬷脚步很快,云妮儿小跑着才能跟上。一路遇到几个同样穿着下人衣服的,见了刘嬷嬷都立刻停下,恭敬地叫一声“嬷嬷”,然后好奇或漠然地瞥一眼她身后灰头土脸的云妮儿。

“王府有王府的规矩,”刘嬷嬷头也不回,声音在狭长的通道里回荡,“少看,少听,少说,多做。记住了,主子是天,管事的是地,踩错了地方,死了都没人收尸。”

云妮儿屏住呼吸,努力记下每一个字。

“你以后就叫‘秋禾’了。”刘嬷嬷的语气随意得像给猫狗起名,“秋天里的禾苗,贱名好养活。记住了吗?”

秋禾?云妮儿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嗯,好歹带个“禾”字,跟粮食有关,吉利。她赶紧应道:“记住了,嬷嬷。”

刘嬷嬷似乎对她的顺从还算满意,语气稍缓:“带你去见管厨房的赵婆子,以后你就归她管。手脚麻利点,别偷奸耍滑。”

穿过一道道门,绕过几个回廊,云妮儿早已晕头转向,只觉这王府大得没边,像个迷宫。 一股更浓郁的油烟柴火气传来,还夹杂着一些嘈杂的人声。

一个宽敞的院子,里面堆着柴火,放着几口大水缸,正是厨房所在地。

一个围着油腻围裙的胖婆子正叉着腰指挥两个小丫头洗菜,看见刘嬷嬷,脸上立刻堆起笑,但那笑并没到达眼底:“哎呦,刘嬷嬷您怎么亲自来了?这就是新来的丫头?”

“赵嫂子,人交给你了。叫秋禾,外院粗使,烧火挑水劈柴,有什么粗活累活都让她干。”刘嬷嬷公事公办地说道。

赵婆子那双精明的眼睛在云妮儿身上一转,笑容淡了些:“这么瘦小?能挑得动水?别把我那口水缸给砸了。”

“王府不养闲人。”刘嬷嬷淡淡丢下一句,“规矩都跟她说了,剩下的你教吧。”说完,竟是不再多留一刻,转身就走了。

赵婆子对着刘嬷嬷的背影撇撇嘴,这才正眼看向云妮儿,或者说,秋禾。

“哼,又一个吃白食的。”她哼了一声,“听见没?以后你就叫秋禾了!我是管厨房的赵嬷嬷!在这儿,我说了算!看见那堆柴火没?先去劈了!劈不完没饭吃!”

秋禾——云妮儿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柴堆得像座小山。

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走过去,拿起那柄沉得几乎要坠手的斧头。

斧头落下,木柴应声而裂。

一下,又一下。

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破旧的衣衫,虎口被震得发麻。

但她心里却奇异地安定下来。

有活干,就有饭吃。

这王府的第一关,她得劈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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