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粘稠的墨汁,将城市最后一丝光亮吞噬殆尽。
出租屋里的角落里,苏沁蜷缩着,像一团即将被风吹散的烟雾。
她的手臂已经不是半透明,而是近乎虚无,透过皮肤和肌肉,甚至能看到背后墙壁上斑驳的霉点。
冰冷,刺骨的冰冷,正从她存在的根基处向上蔓延,要将她彻底冻结、粉碎。
她的指尖颤抖着抚过一本褪色的日记本,那上面是她用整个青春写下的舞蹈日志。
她用尽全力,将视线聚焦在歪歪扭扭的字迹上。
“三月五日,晴。今天又跳了《破笼》,感觉离梦想又近了一步!”
当最后一个字映入瞳孔,一股微弱的暖流从虚空中涌来,注入她濒临消散的身体。
那近乎透明的手臂,在这一瞬间微微凝实了刹那,仿佛褪色的旧照片被重新上色。
就是这种感觉!
苏沁的呼吸急促起来,像是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她终于明白了,不是舞蹈本身,也不是这本日记,而是承载于这些事物之上的“记忆”——当别人,哪怕是过去的自己“记得她存在”时,她才能勉强维持住这破碎的形体。
她需要更强的、更鲜活的记忆!
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了她。
她扑向桌上的手机,那冰冷的金属质感让她凝实了一瞬。
她用尽全身力气解锁屏幕,点开那个熟悉的绿色图标,她要在朋友圈里,向所有认识她的人呼救!
她要发自己的照片,发自己跳舞的视频,只要有一个人记起她,只要一个人……
指尖点在“发布”按钮上,屏幕却弹出一个猩红的感叹号,下方一行小字冰冷如刀:“用户未激活。”
未激活?
怎么可能!
这是她用了五年的账号!
她不信邪地再次点击,刷新,退出重进,得到的结果却始终如一。
系统,那个无处不在的庞大系统,已经从源头上将她存在的资格剥夺了。
“不——!”
一声嘶哑到不似人声的尖啸从她喉咙里挤出,却在空气中迅速衰减,微弱得如同蚊蚋的悲鸣。
绝望瞬间引爆了她所有的力气,她举起手机,用尽最后的实体之力,狠狠砸向粗糙的墙壁!
砰!
手机屏幕应声而裂,蛛网般的裂痕纵横交错。
在那些破碎的镜面里,映出的不再是一张完整的脸,而是一片片正在加速消失的、扭曲的光影。
与此同时,城南,老陆的旧书局地下室。
潮湿的空气里混杂着旧纸张和霉菌的味道,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是这里唯一的光源。
言辙的脸色比灯光还要苍白,他死死盯着老陆递过来的一本破旧登记簿,封皮上用早已褪色的墨水写着三个字——黑名册。
“这东西,是我年轻时在‘名册塔’当临时工时偷偷抄录的备份。”老陆的声音沙哑,他点燃一支劣质香烟,烟雾缭绕中,他脸上的皱纹更显深刻,“系统里收录着每一个公民的‘存在’信息,但总有些人,因为各种原因被系统拒绝承认——黑户、逃籍者、被悄无声息注销的异见者……他们被统称为‘归零者’,在系统层面,他们‘不存在’。”
老陆的手指在一页上重重顿住,那是一个被粗暴的红笔划掉的名字。
“你那个朋友,叫苏沁是吧?昨天,她的名字还好好地在这里。今天……”他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没了。”
言辙一把夺过名册,翻到那一页。
在“苏沁”的名字上,一道刺目的红色叉痕狰狞地划过,仿佛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而在条目下方,更有一行用机械打印体标注的红色小字,每一个字都透着不容置喙的冰冷与傲慢:【归档至‘虚构库’,禁止回溯】。
虚构……库?
言辙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几乎要停止跳动。
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会笑会跳舞的女孩,就这样被定义成了“虚构”?
禁止回溯,意味着连修正的机会都没有,她被彻底地、从根源上抹杀了!
“喵——!”
一声尖锐的猫叫打破了地下室的死寂。
一直安静蜷缩在言辙脚边的小灰突然弓起身子,毛发倒竖,它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敏捷地跃上高高的书架,前爪狠狠拍在一本积满灰尘的空白相册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本空白相册竟无风自动,书页哗哗翻动,最终停在中间。
原本空白的页面上,一团模糊的光影缓缓浮现、凝实。
画面中,苏沁正在街头广场上,耐心地教一群流浪的孩子跳《破笼》的舞步。
她的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孩子们笨拙地模仿着,引得周围的路人驻足围观,不时爆发出善意的掌声。
这正是言辙第一次遇见苏沁的场景!
小灰对着相册发出一阵低沉的咆哮,一缕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的银色光芒从它眉心渗出,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那段影像之中。
就在这一瞬间,相册之外的现实世界,正在深夜街头行色匆匆的几个路人,竟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茫然地回头望向空无一人的广场。
“奇怪……我刚才,是不是好像看到有个女孩在这里跳舞?”一个下夜班的白领喃喃自语。
“对,我也好像听到了掌声……”旁边的外卖小哥疑惑地挠了挠头。
言辙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明白了!
小灰,这只来历神秘的黑猫,它的能力竟然是唤醒那些被系统强行抹除后,残存在人们潜意识深处的记忆残影!
哪怕只是惊鸿一瞥,哪怕只是刹那的恍惚,但这无疑证明了,苏沁的存在并非无迹可寻!
一扇紧闭的大门,被这只猫用爪子撕开了一道裂缝!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在言辙脑中迅速成型。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决绝的火焰:“老陆,把你的电脑给我!”
他要执行“记忆锚点计划”!
他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击着,以一个名为“影笔阿墨”的匿名账号为核心节点,一个覆盖全城的悬赏任务被悄然发布出去——“寻找苏沁”。
任务规则简单而直接:任何人,只要能发布一张苏沁真实存在过的照片,或是讲述一段与她相关的、真实发生过的故事,就能获得一种名为“记忆积分”的奖励。
积分可以用来兑换即将举办的地下艺术节的绝版入场券——那是这座城市所有地下文化爱好者梦寐以求的东西。
这还不够!
言辙从怀中取出一片薄如蝉翼、散发着微光的残页,那是他家族世代守护的“无字天书”的一部分。
他深吸一口气,将残页之力悄然注入服务器的核心。
他要做的,不仅仅是唤醒记忆,他要用这些真实的记忆为武器,向那个高高在上的系统宣战!
随着残页力量的融入,每一条被验证为真实的记忆信息在上传的瞬间,都会被转化为一颗看不见的“反向词条种子”,穿透层层防火墙,悄无声息地植入到“名册塔”的数据库深处。
一石激起千层浪。
奖励的诱惑下,无数关于“苏沁”的记忆碎片开始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浮现。
“名册塔”内部,值夜班的归档员小柳正百无聊赖地刷着内部论坛。
她是个新人,对这份枯燥的工作毫无热情。
鬼使神差地,她想起了上周那个来申报舞团编号的、眼睛亮得像星星的女孩。
她熟练地调出系统后台,输入了“苏沁”的名字。
屏幕上弹出一行冰冷的系统提示:【检索结果:0。
错误代码404,该人物从未存在。】
从未存在?
小柳的眉毛皱了起来。
她清晰地记得,就在上周,她亲手为那个女孩录入了档案——“苏沁·火线舞团·申报编号A732”。
她不相信自己的记忆会出错。
一丝叛逆的念头涌上心头。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私人U盘,插入主机。
U盘里,赫然存着她上周所有工作的备份。
她飞快地找到了那个文件,颤抖着点击了上传,试图将这份“正确”的档案覆盖到内部备份区。
就在她即将点击“确认”的那一刻,一个毫无感情的机械合成音在她身后响起,让她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警告。检测到认知偏差,启动思想校正程序。”
小柳的瞳孔因恐惧而放大,她几乎是凭借本能,猛地拔掉了U盘,在机械臂转向她之前,一把将它塞进了自己的鞋底!
深夜,城市的脉搏趋于平缓,但位于城市中心的“名册塔”主控室,却骤然爆发出一阵凄厉的警报声!
红色警示灯疯狂闪烁,照亮了主控屏幕上一行行飞速滚动的异常代码。
【警告!“虚构人物库”条目‘苏沁’出现高频异常波动!】
【检测到亿万级外部记忆流正逆向注入……数据源:民间……校验失败!】
【启动数据库自我修正程序……删除……删除失败……数据自动恢复……】
那一条条来自城市各个角落的“我认识她”、“我见过她跳舞”的记忆流,此刻汇聚成了一条璀璨的星河,正以一种蛮横无理的姿态,倒灌进固若金汤的系统数据库!
系统那套不容置喙的“真理”正在被动摇,它陷入了疯狂的自我修正循环,反复删除,又被更强大的记忆洪流瞬间恢复。
而在城市里,那些发布过信息的人,甚至从未听说过苏沁的人,都开始受到影响。
一个程序员在梦中,看见一个女孩在漫天代码雨中跳着一支名为《破笼》的舞蹈。
一个酒保在擦拭杯子时,嘴里无意识地哼起了一段从未听过的、却又无比熟悉的旋律。
而在街角的垃圾箱旁,那个曾被苏沁教过跳舞的流浪少年小豆,他猛地从睡梦中惊醒,指着对面大楼广告牌上一个模糊的女性剪影,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出声:
“是她!她叫苏沁!她没有消失!”
名册塔内,躲过一劫的小柳瘫坐在椅子上,冷汗浸透了后背。
她望着主屏幕上那混乱不堪、仿佛陷入战争的数据风暴,和那个在删除与恢复之间顽强闪烁的名字,嘴唇微微翕动,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
“……也许,虚构的不是她,是我们。”
警报声在这一刻突然改变了频率,不再是急促的警告,而是变得低沉、悠长,仿佛某种古老而恐怖的巨兽正在苏醒。
主控屏幕上所有的混乱数据流瞬间清空,只剩下一行猩红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指令,在黑暗中缓缓亮起。
那代表着终极裁决的协议,正在被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