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六点半，天刚蒙蒙亮，小柳乡沉睡的轮廓被一阵由远及近的喧嚣惊醒。那声音如同滚过地面的闷雷，是无数双沾满泥土与硝烟的布鞋踏在乡间土路上的齐整声响，其间还夹杂着车轮碾压路面的辚辚声和牲口偶尔的喷鼻。
“回来了！赵副团长他们回来了！”不知是谁在村口扯着嗓子高喊了一声，这喊声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在小柳乡激起了巨大的涟漪。寂静被彻底打破，家家户户的门扉“吱呀”作响，男女老少像潮水般涌出，飞快地汇聚到进村的主道两旁。
赵勇的身影出现在队伍最前方。他身上的灰布军装沾满尘土，多处被硝烟燎得发黑甚至破开小口，脸上横七竖八地糊着汗渍和烟灰，嘴唇干裂，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燃烧着胜利后的疲惫与亢奋。他身后，是同样风尘仆仆、却精神抖擞的战士们。长长的卡车队伍，头车上堆得小山似的，是缴获的“三八大盖”步枪，乌黑的枪管在熹微晨光中闪着冷硬的光泽。歪把子轻机枪那独特的漏斗状弹斗压在枪堆上面，格外显眼。最后几辆车上，则是鼓鼓囊囊的麻袋，里面是沉甸甸的粮食。
“赵副团长！辛苦了！” “八路同志，打得好啊！” “快喝口水！” “吃个馍馍垫垫！”
乡音热切，带着泥土的质朴和发自肺腑的感激。白发苍苍的老大娘颤巍巍地捧着盛满温水的粗瓷碗，挤到队伍边，硬是塞到战士们手里。半大的孩子举着还冒着热气的杂面馍馍，踮着脚往战士怀里送。箪食壶浆，不过如此。几个小伙子更是按捺不住激动，挤上前去，想摸摸那些缴获的“东洋造”步枪，被旁边维持秩序的战士笑着拦住。
赵勇停下脚步，向着热情的乡亲们郑重地敬了个军礼，表示感谢。
回应他的是更加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如同春雷在小柳乡上空滚过。这欢呼声是给这支子弟兵的，是给胜利的，更是给那份重新燃起的、驱逐日寇的希望。
几乎在同一时刻，榆社县城那座阴森坚固的指挥部里，松本少佐手指尖冰凉，消息已经确认——云簇镇据点，玉碎了。
话筒里传来旅团长片山省太郎少将那特有的、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关西腔，语调平稳得近乎冷酷：“松本君，情况我已了解。这是八路惯用的伎俩，敲掉外围据点，动摇我军心。你，务必坚守榆社县城。”
冷汗顺着松本的鬓角滑落，黏腻冰凉。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旅团长阁下！云簇镇失陷，管头据点…已成孤悬之势！八路新二团火力之凶猛，远超情报预估！卑职…卑职恳请，将管头守军撤回县城，集中力量固守……”他几乎是哀求着说出最后一句。管头据点那百十号士兵和伪军的命，在他眼中，是榆社县城这艘即将沉没的破船上，最后几块能用的木板。
电话那头沉默了，这短暂的寂静让松本的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绝望像毒蛇一样缠绕上来。片山省太郎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寒意：“管头据点，必须保留。它的存在，就是榆社的眼睛和耳朵。”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进松本耳中，“它什么时候被攻击，就是八路主力将要进攻榆社的信号！明白吗？松本少佐！”
松本握着听筒的手猛地一抖，话筒差点脱手。他当然明白了！管头据点，那百十条人命，在旅团长眼中，不过是为榆社县城争取几个小时预警时间的……活体路障！是用血肉之躯铺就的警报器！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全身的血液。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堵在喉咙口。
“嗨咿…卑职…明白！”松本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失魂落魄地挂断电话，颓然跌坐在冰冷的椅子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墙上巨大的作战地图。榆社县城像一个被红色箭头死死围住的孤岛，管头据点，就是孤岛外那块注定要被第一个巨浪吞噬的礁石。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仿佛能听到八路军那支可怕的部队，正踏着云簇镇胜利的余威，向着榆社，步步紧逼而来。
片山省太郎放下电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更深的算计。他走到巨大的华北战区地图前，榆社的位置被一个红圈醒目地标注出来，周围代表着八路根据地的红色区域如同燎原之火，已呈燎原之势。他拿起另一部专线电话，接通了第一军司令官筱冢义男的办公室。
“司令官阁下，榆社方向急报。”片山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云簇镇据点确认失守，守军全员玉碎。榆社县城外围据点仅剩管头一处，榆社…已成孤城之势，恐为八路下一个攻击目标。” 他清晰地陈述着，没有加入任何个人判断。
电话那端沉默了许久，只有筱冢义男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传来。片山能想象到司令官此刻紧锁的眉头和眼中的阴鸷。之前刚刚传来消息，特务机关在辽县再次失败，如同在帝国的脸上又狠狠抽了一记耳光。不过也不是没有收获，至少通过几个暗子知道了活跃在辽县的八路军队伍番号——新二团，以及团长宋兴华的名字。终于，筱冢义男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冰冷决断：“片山君，你的判断与我一致。活跃在榆辽地区的八路军宋兴华部，已成心腹大患，其威胁远超普通师团级单位。晋东南局势，已非我第一军单独能控。我即刻向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多田骏阁下汇报，请求…重兵扫荡！必须彻底摧毁晋东南之八路指挥中枢，尤其是这个宋兴华！榆社，无论如何，必须守住！直到援军抵达！”
“嗨咿！卑职定当竭尽全力！”片山省太郎立正，对着话筒重重顿首。放下电话，他望着地图上那片被红色标记的晋东南区域，眼神锐利如鹰隼，又带着一丝隐忧。重兵扫荡？谈何容易。但榆社，必须成为钉死宋兴华这颗毒牙的砧板，哪怕代价再大。
小柳乡新二团团部的院子里，晚饭后的空气还残留着小米粥的温热气息，却被一种更加灼热的氛围取代了。几十张马扎、条凳围成了一个大圈，新二团所有连长、指导员，以及师直属炮营的九个排长，济济一堂。中央的空地上点着几盏明亮的马灯，将宋兴华和赵勇的身影清晰地投映在众人脸上。
赵勇站在中间，声音洪亮地复盘着云簇镇之战的每一个细节。从悄无声息剪断电话线，到突击队如猛虎下山般撕开据点外围，再到逐屋逐堡的残酷争夺。他讲得详细而投入，最后说到那两名战士的伤亡时，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沉痛：“…大意了！只想着快速肃清残敌，忽略了鬼子临死反扑的凶残！警戒没做到位！这个教训，是用血换来的！”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发出轻微的咯响，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主官，“都给我刻进骨子里去！”
紧接着是防空反坦克1连连长陈长顺。这个精瘦的汉子站起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报告团长，副团长！咱那德国造的20炮（Flak 38），打砖头水泥碉堡，真他娘的好使！”他比划着，“咚咚咚几炮过去，砖石横飞！比之前用m2重机枪硬啃快多了！不过…打最厚实的核心堡，还是费了点劲，炮弹消耗不小。”他实事求是地补充道。
轮到炮一排排长周大龙发言时，气氛明显变得凝重。这个大个子汉子站起来，脸膛憋得通红，头几乎要埋进胸膛里，声音嗡嗡的，带着浓重的羞愧：“团长…副团长…俺…俺给咱炮兵丢人了！”他猛地抬起头，眼圈竟有些发红，“夜里打炮，观察哨就在眼皮子底下，照明弹把鬼子照得雪亮，就一公里多点…俺…俺足足打了三轮！三轮啊！才勉强打中！浪费炮弹不说，差点误了突击队的事！”他越说越激动，声音带着哽咽，“跟团长您指挥山炮，隔着六七里地都能指哪打哪…俺们…俺们简直是…是瞎了眼的蠢驴！”
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周大龙粗重的喘息声和马灯燃烧的噼啪轻响。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那沉甸甸的羞愧感，也压在了每一位炮兵军官的心头。
宋兴华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周大龙身上，平静地开口：“校射了吗？”
周大龙浑身一僵，头垂得更低了，声音细如蚊蚋：“没…没顾上…”
“嗯。”宋兴华点了点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炮是长了眼睛的，但它的眼睛，得靠我们炮兵去校准。以后训练，把‘校射’这两个字，给我刻在脑子里！不管白天黑夜，不管距离远近，只要开炮，第一件事，就是校射！明白没有？”
“明白！”所有炮兵军官，包括周大龙在内，都挺直了腰板，齐声吼道，声音震得院墙上的尘土簌簌落下。
“好。”宋兴华站起身，走到场地中央，目光如炬，扫视全场，“这次打云簇镇，总体而言，同志们打得不错！作战方案执行到位，作战意图完全达成！”他给予肯定，随即话锋一转，“但问题也暴露得清清楚楚！基本功不扎实！赵副团长说得好，血的教训，必须刻进骨子里！”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更加沉稳有力：“从明天开始，所有主官，轮流跟着赵副团长，去管头据点！”他手指向东北方向，“把那里的地形地貌，给我一寸一寸地摸清楚！特别是悬崖那边，通道连着暗堡，暗堡藏着枪眼，地下还可能有地道连通主碉堡！这硬骨头，不好啃！”
他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带上几门山炮！侦查的时候，别光用眼睛看！给我对着可疑的悬崖峭壁，轰他几炮！把那些藏在石头缝里的王八盖子，给我炸出来看看！”这大胆而实用的命令，让在场军官们精神都是一振。
最后，宋兴华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管头据点拿下来，我宋兴华，亲自去旅部，申请攻打榆社县城！”
“轰！”的一声，院子里瞬间炸开了锅！所有军官，无论刚才检讨时多么沉重羞愧，此刻眼中都爆发出惊人的光芒，激动、兴奋、战意如同实质般升腾起来！榆社县城！那是榆辽公路上的重镇，是插在根据地边上的一根毒刺！拿下它，意义何其重大！
“干他娘的！” “拿下管头，就打榆社！” “团长，您就瞧好吧！” “……”
群情激奋，摩拳擦掌之声不绝于耳。宋兴华看着眼前一张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看着赵勇眼中燃烧的熊熊火焰，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微微松动了一丝。依赖系统？不，他要的是一支真正从战火中淬炼出来，靠自己的本事打胜仗的钢铁雄师！管头据点，就是最好的磨刀石。
总结会结束后不久，三辆满载的苏制嘎斯卡车，碾过崎岖的山路，驶入了386旅旅部驻地。车斗里盖着厚厚的篷布，但沉甸甸的份量和偶尔金属碰撞的闷响，依旧泄露了它们不同寻常的货物。
宋兴华跳下第一辆卡车的驾驶室，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旅部门口，陈旅长、王政委、周参谋长、苏主任四人已经闻讯迎了出来。当篷布被新二团的战士“哗啦”一下掀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泛着钢铁幽光的崭新苏制pm-37式82毫米迫击炮筒和堆积如山的配套弹药箱时，四位旅首长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嗬！好家伙！”陈旅长大步上前，粗糙的手指抚过冰凉光滑的炮管，脸上绽开毫不掩饰的笑容，“整整四十门！宋兴华，你这手笔，阔气！”
王政委也笑着打趣：“老陈，我看咱们旅部这穷庙，是真供不起宋兴华这尊‘土财主’了！出手就是四十门炮，我看啊，他去管咱们整个129师的后勤都绰绰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