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屁不通!” 伍六一烦躁地低骂了一句,差点把书页揉成一团。他感觉自己像个傻子,捧着本破书在这瞎琢磨,结果屁用没有!
他泄气地把书塞回枕头底下,仰面躺倒在硬板床上。宿舍里鼾声依旧,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上投下一道冷白的光带。
他睁着眼睛,瞪着上铺的床板,脑子里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回放器材库里的画面。
史今颤抖的肩膀,那几乎让他窒息的拥抱,史今通红的眼眶里复杂难明的眼神…还有那句带着颤音的“抱得太紧了”! 憋闷和一股强烈的、想要做点什么却找不到方向的焦躁在他身体里左冲右突。
他猛地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带着汗味和阳光味道的枕头里,用力地蹭了蹭。枕头底下,那本破书硬硬的棱角硌着他的脸颊,提醒着他的徒劳无功。
就在这时,宿舍的门被轻轻推开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脚步放得极轻,是查完铺回来的史今。
伍六一的身体瞬间绷紧,埋在枕头里的耳朵竖了起来。他能感觉到史今在门口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适应黑暗,然后才放轻脚步,朝着他自己的床位走去(史今的床位在伍六一的斜对面)。
史今没有开灯,动作也很轻,尽量不打扰其他人。但伍六一还是能清晰地听到他脱掉作训服外套、解开武装带、小心地将什么东西(肯定是那个装着许三多资料的塑料袋)放在床头柜上的细微声响。
然后,是布料摩擦的声音——史今躺下了。 宿舍里恢复了安静,只有战友们平稳的呼吸声。但伍六一却感觉自己的感官被无限放大。
他能“听”到史今那边似乎并不平稳的呼吸声(带着一点极力压抑后的轻微急促?),能“感觉”到史今躺下时床板轻微的吱呀声,甚至能“闻”到史今身上带来的夜间的凉气和水房肥皂的淡淡味道。
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伍六一。他想翻身坐起来,想走到史今床边,想像在器械库那样抓住他问个明白——到底怎么了?还有什么是他伍六一能扛的?这种看着战友独自承受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几乎要把他逼疯。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尽全身的意志力才压制住那股现在就冲过去的冲动。不行,太莽撞了。宿舍里还有别人。
而且…而且他还没想出该怎么开口!那本破书根本没告诉他该怎么办! 伍六一僵直地躺着,像一具被钉在床板上的标本,浑身肌肉紧绷,所有的感官都死死锁定在斜对面那个床位。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能感觉到自己额角有汗渗出,心跳的声音在寂静中如同擂鼓。 黑暗中,史今似乎也并没有立刻睡着。
他翻了个身,动作很轻,但床板还是发出了微不可察的“嘎吱”一声。这细微的声音,在伍六一紧绷的神经上,却如同一声号令!
他猛地屏住了呼吸,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嗓子,朝着黑暗的方向哑声问道: “…班长?” 声音粗嘎,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和担忧。 对面床位的翻身动作骤然停止。
空气凝固了几秒。然后,传来史今同样压低了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尽力维持着平稳: “…嗯。还没睡?”
“睡不着。”伍六一立刻回道,声音又快又硬,像颗扔出去的石头。他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更加直接地追问,语气里带着他特有的莽撞和关心:“你…没事了吧?” 问完这话,伍六一的心脏提了起来。他死死盯着黑暗,仿佛想穿透那片阻碍,看清史今脸上的表情。
草原五班那间由废弃储藏室改造的简陋学习室里,一盏老旧的煤油灯散发出昏黄而温暖的光晕,努力驱散着角落的黑暗。
灯光跳跃着,将许三多站在自制黑板前的身影拉长、晃动。他手中的半截粉笔在黑板上划过,发出“笃笃”的轻响,留下“一元二次方程”六个工整有力的楷体字。粉笔灰簌簌落下,掉进黑板下方他用废弃木条精心钉成的粉笔槽里。
“这个知识点很重要,” 许三多转过身,面对着课桌旁仅有的两位“学生”——老马班长和老魏。
他作训服的袖口已经沾满了星星点点的白色粉笔灰,像落了一层薄雪。他的神情专注而认真,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责任感,“不仅是考试的重点内容,在实际生活中,比如计算弹道抛物线、估算物资消耗的增长率,甚至…甚至规划咱们菜园子的轮作面积,都可能用得上…”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
然而,他的讲解突然顿住了。因为他发现,坐在第一排、用弹药箱改造成的简易课桌后的老马班长,眼神有些不对劲。
老马班长微微佝偻着背,粗糙得如同老树皮般的手指,正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力道,一页一页地翻动着摊在桌面上的初中数学教材。昏黄的灯光柔和地洒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照亮了他深刻的皱纹,也清晰地映照出他鬓角新生的、格外刺眼的白丝——那像是一夜之间落下的寒霜,昭示着岁月的无情流逝。
他的目光似乎落在书页上,又似乎穿透了纸张,飘向了某个极其遥远的地方。更让许三多心头一紧的是,他分明看到老马班长那总是写满坚韧和豁达的眼眶,此刻竟微微泛红,眼底深处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追忆,有遗憾,还有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酸楚?
“班长?” 许三多放下粉笔,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生怕惊扰了老马沉浸的思绪。
老马猛地一颤,像是从一场深沉的梦中被惊醒。他迅速抬起手,用指关节重重地敲了敲桌面,发出“咚咚”两声闷响,试图驱散那不合时宜的情绪,也像是在敲打自己。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却带着一种极力掩饰后的沙哑,仿佛喉咙里真的卡着什么东西:“嗯?…继续讲,刚才…刚才说到判别式了,对,判别式…” 他努力将目光聚焦在黑板上的公式,但那眼神深处的波澜却并未完全平息。
坐在老马旁边的老魏,此刻正跟一道因式分解题较着劲。这个平时扛起两百斤沙袋健步如飞的壮实汉子,此刻却被几个字母和数字组成的题目难得抓耳挠腮。
他咬着半截铅笔头,铅笔头已经被他咬得坑坑洼洼,眉头拧成了疙瘩,在作业本上歪歪扭扭、极其费力地涂抹着,写出的数字和符号如同喝醉了酒,东倒西歪。
“三多,” 老魏突然抬起头,额头上急出了细密的汗珠,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种近乎天真的求知欲,“俺…俺要是把这些东西都背下来,都学会了…那…那俺该去哪儿考试啊?” 他问得极其认真,仿佛只要知道了考试地点,他就能立刻背起行囊奔赴考场。
许三多心头涌起一股暖流,也夹杂着一丝心酸。他放下粉笔,合上自己手写的教案本。老魏见状,立刻把自己面前的搪瓷茶缸推了过去,里面是温热的开水。许三多感激地接过,仰头喝了几口,温水滋润了他因讲解一晚而有些干涩发紧的喉咙。